蜡笔和纸张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棠罹懒洋洋地靠坐在墙根下,金铜色的长发在身周蜿蜒。刘海有点长了,几乎遮住了眼睛,但对她来说刚刚好。这个世界,她从来没有搞懂,看得太清楚,只能让她心烦,进而生气。
她其实不喜欢生气。
蜡笔的声音终于停止。“小罹。”
怒火的爆发就像岩浆冲出地壳,短暂的光焰留下漆黑、荒凉、遍布疮痍的大地。回过神时,站在大地中央的,往往只有她一个活物。
“小罹,小罹。”
所以,若非必要——比如虫后有命,或者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她都避免过量的活动。发呆也好,睡觉也好,打发一天算一天。
这样就好。
她应该拥有的,就是世界的“这一半”。
另外一半,是属于……
“……小罹!”一只手用力拉扯她的衣角。棠罹总算回过神,不情不愿地坐起身,移动视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毯上四处散落的蜡笔与画纸,接着,她才在那一堆五颜六色的线条与色块中找到一个深紫色的脑袋,“怎么了,神?”
脑袋“哗啦”抬起,露出一张少年面孔。他的脸色白得不健康,唇色偏紫,眼间距比常人略开,眉毛很淡,眼睛下面透出一层黑影。紫中间黑、长而坚硬的头发笼住他的上半身,加深了他畏缩、阴郁的气质。
面对棠罹的视线,他反射性垂目,嘟囔:“我画了画……送给小罹。”
棠罹瞄瞄周围的画,一如既往,不是很懂。神诛的画一向难懂。但是,画作中诡异、阴森乃至凄厉的气氛仍然感染了她。说不定神诛在绘画方面意外地有天赋——每当因那些画面而不舒服时,她都会产生这个想法。
做好再次被致郁的心理准备,她点头,“给我看看。”
畏畏缩缩地,一张纸递到她面前。棠罹翻过画纸,不禁睁大眼睛。
纸上的画面出乎她的意料。
金黄色调渲染出午后温暖、慵懒的天空。云层舒卷的天空下,一座摩天轮矗立河边,三两行人沿河散步,树影温柔地摇曳。看着这幅画,棠罹连呼吸都不禁放慢了。
“这个是……你画的?”她难以置信地扫视周围,一幅幅地狱图景在阴暗的色调中挣扎。
神诛怯生生地点头,“那天……小罹看到摩天轮,表情和平时不一样,所以我就画了……”
——那天……
棠罹想起来了。是他们去东玫瑰大饭店的那天。
那一次,虫后命令他们杀光在场所有人,没有理由,至少她不知道。从前,面对虫后的命令,她只是执行,并不会多想什么。可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她一直不在状态。勉强完成工作,心情却更加低落。
直到看到那座摩天轮。
它耸立在他们离开途中的一座公园里。披灯挂彩,绚烂异常,她情不自禁地看入了迷,一丝怀念涌上心间,终于冲走了淤塞整晚的消沉。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没想到被神诛看在了眼里。
“我们是晚上看到的,但我感觉……小罹眼里的摩天轮,应该是这样才对。”神诛说完,忽然意识到棠罹半天没做声,顿时面露惊恐,“那、那个,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
棠罹赶紧收回思绪。“没有。”她再度凝视画中的摩天轮,片刻,闭眼,按下一丝不知来处的动摇,喃喃:“……没错,就是这样的摩天轮。”
“咦,什么?”
棠罹定定神,抬头,“神,你喜欢摩天轮的话,下次带你去。”
一种迷茫之色笼住了少年的面孔。渐渐地,迷茫崩裂、消失,喜悦蓦然迸发。
“真的?”他霍地挺身,两眼闪闪发亮。
“嗯。”
“只有我和小罹两个人?”
“应该也没有其他人想去……”
棠罹话音未落,神诛欢呼一声扑过去,一把抱住她。棠罹反射性躲闪,反而被抱得更紧,挣扎几下后终于宣告放弃,任由他挂在了身上。
寂静降临在宽阔的图书室内,神诛的低喃也未能将其打破。
“……最喜欢小罹了。”
棠罹的心脏漏跳一拍。不自觉地,表情柔和下来,手伸出去,轻轻揉一揉怀里的紫脑袋。
就在这时——
“啧!”不耐烦的咂嘴声从书架后传出,破坏了虫巢中难得的安宁,神经质的唠叨紧随其后,“你们两个……吧唧……调情能不能到别处去?吵吵吵吵吵,吵得我神经都要衰弱了……吧唧。”
棠罹吓了一跳,反射性想把神诛推开,却难以对抗他的巨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书架后转出一道纤瘦的人影。那人躲在阴影中,大而圆的眼镜后放射出怨恨的目光,百褶裙与细长发辫是淑女标配,可她的语气异常粗鲁,其中还混杂咀嚼食物的刺耳声音——
“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言论、不知羞耻的举止……吧唧……在别的地方就算了……吧唧……竟然出现在这个镜大人的圣地,是可忍,孰不可忍……吧唧……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棠罹一边和神诛搏斗,一边争辩:“但是,朱隐,你……在做的事情明明更加不对……神,快放手。”
“不要,再也不会放开小罹了。”
“我不对?”眼镜少女倒吸一口凉气,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加快了,“你是哪根葱,竟敢说我不对!哼,原来如此……吧唧……你心里一直瞧不起我吧?像我这种人,竟然拥有和你一样的地位,你根本不能认同吧?哼,哼哼……吧唧……像我这样的人……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发泄似的咀嚼声大肆作响,棠罹听得烦躁,只觉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心底“噗嗤”一闪——
——不妙!
她立刻警醒,提高声音,“朱隐,闭嘴。”
“闭嘴?你敢让我闭嘴?”眼镜少女尖叫,“我这种人的确是没资格张嘴……吧唧吧唧……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吧唧吧唧吧唧……这点自知之明我好歹还是有的……”
“快闭嘴,马上。”
“……谁要你提醒!我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闭——嘴!”
狂怒的吼叫卷袭室内。锐风纵切。
死寂砸落。
在朱隐和神诛的骇然视线中,图书室一角的家具渐次从中央断裂,像被一把大刀纵向劈断。锐利、整齐的切口贯穿沙发、茶几,割开地毯,一路延伸到棠罹脚下。
她披散头发,孤伫墙边,右臂化作巨大的镰刃,静止在突击结束的一瞬。
“……小罹?”神诛倒在地上,惊恐地仰望她。
“你、你给我冷静一点。”朱隐紧盯棠罹,边后退边警告,“这里可是镜大人的圣地。”
棠罹浑然不动,萦绕身周的气氛却越来越凶险。朱隐又退一步,神色渐转惊慌,“不好,这家伙发疯了。神,你快阻止她。”
“我?不不,我不行的……”
“你不是战斗人员吗!”
“但、但是小罹……”
在他们争论的时候,棠罹抬起头,视线顺着刀痕延伸,停留在断裂的沙发后。刀痕在那里兀然消失,几朵异色火苗静静飘零。火光在棠罹眼底跃动,怒焰一分分迸发。
“……唉,好像被发现了……真没办法。”伴着慵懒的话音,一名青年慢吞吞地从沙发后爬起。他随意挥挥手,火苗如蝶,翩跹飞散,没入他的皮肤。“原本想睡个美容觉的,全被你们搅黄了。你们,就不知道提前了解本殿的行程,然后乖乖避让吗?”
“谁知道啊,那种东西。”朱隐悻悻回嘴,“而且这里又不是你的房间,是镜大人的圣地……吧唧。”
她一边说,一边退缩,最后整个人都躲进书架的阴影,只露出眼睛,怨恨地瞪着沙发后的青年,像影子在嫉恨光。
确实,青年光是站在那里就光辉熠熠。他身材瘦高,衣着华美,半长的卷发富有光泽,一枚绚丽的凤蝶面具遮住整张面孔,赋予他一种神秘、华贵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全天下都应该拜倒在他脚下的妄自尊大。
他以舞台剧般的动作环顾图书室,满意地点头,“镜这家伙,倒是清楚本殿的喜好,就连温度、湿度都刚刚好……”右手不自觉抚上脸颊,指尖顺着面具的纹理下滑,声音中透出一丝陶醉,“恰好,能从世界的丑陋中保护我娇嫩的皮肤。”
棠罹额角“啪”地爆出青筋。神诛赶紧提醒面具青年:“小蝶,小罹已经超烦躁了……”
“哦,神,你也在啊。”青年头也不回,兀自温柔地以指尖摩挲面具,“你看到了吗,本殿完美的骨骼线条?为你们着想,本殿特意戴上面具……”
啪,啪啪,青筋接连凸起在棠罹的手背,吓得神诛提高嗓门,“小蝶,拜托你别再——”
“否则,在本殿的美丽面前,你们……”
话音未落,棠罹狂吼一声,足尖蹬地,在震耳欲聋的音爆中疾冲向前,双臂同时扭曲、形变,化作深碧色的巨镰。双镰接连挥动,卷起两道交叉的刀风。
“……恐怕连理智都无法保持呢。”青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面镜子,陶醉地照起来。
然而,从他手背皮肤深处,一层漆黑的花纹渗出。黑纹像活物一样顺着皮肤蔓延,在光线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幽芒。仔细一看,那花纹竟由成千上万、细微至极的鳞粉构成,犹如蝴蝶的翅膀。
眨眼间,双镰卷至近前,青年的鬓发在刀风中急促飘动。
蓦地,鳞粉花纹破体而出,划破空气的同时迅速燃烧,爆作大团漆黑火焰。火焰与刀风相撞,掀起一圈骇人的波浪,裹挟其中的鳞粉将半个房间都染成了黑色,刀气则将大量饰物撕得粉碎。
“镜大人……”朱隐缩在书架后,悲愤地咬手指。
棠罹一招被挡,烦躁得大吼,双镰相继横扫,分明是要把对手拦腰斩断的架势。然而,两把巨镰都是挥不到一半就被火焰挡下。她越来越怒,双镰越挥越快,火焰的迸射速度却不遑多让。一时间,室内像绽开了烟花,五颜六色的焰苗被刀风卷裹着凌舞、飞散,破坏力有多大,美感就有多强,看得神诛张大了嘴巴,双眼一瞬不瞬。
“呜啊啊啊——”棠罹发出暴躁的吼叫,两眼血红,牙尖伸长,深绿色的甲壳顺着脖子向上蔓延。
“哎呀,本殿的美貌就这么让你无法自持吗?真没办法。”青年哂笑着以镜子遮住下半张脸,面具后的双眼却迸射出诡异的焰光,缕缕鳞粉从他背后飘出,勾勒出一对巨翼的轮廓。
书架后,朱隐尖叫:“呜哇——这两个疯子要虫化了!神,你给我做点什么啊,吧唧!”
“我能怎么……”神诛张口结舌。状况已经非常不妙,这是明摆着的。但是,棠罹还在那里,他没办法出手。不是在顾忌她,仅仅就是……没有那种“能力”。
因为,她曾经答应过的。
答应过他,只要在她身边,他就无需……
“呼啦!”图书室大门蓦然张开,打断了神诛的思绪。他愕然抬头,只听一道气压极低的声音横贯室内——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我不在的时间里。”
“镜大人!”朱隐喜极而泣,激动得快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