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过站台,出、入站的乘客无不裹紧大衣,等候的人也纷纷躲进候车室,抱着热饮取暖。深夜停靠的火车不少,站台上的人也不少。然而,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一截仿佛从博物馆中拖出来的古董车厢悄然靠站。车厢门张开,一名身着深棕色长大衣的青年走下火车,垂肩银发被昏黄灯光晕染上一层倦怠的暖色调,却仍然耀眼。可这样的他,也没有引来一丝视线。
夜寒侵人骨。青年低下头,拉起兜帽,走向出站口。刺绣铃兰的外套下摆随风卷动,马鞭草的淡薄气味萦绕身周,隐藏他的踪迹。他步履匆匆,却在经过一根立柱时,忽然一滞。
冷风送来一股强烈而独特的香气,泥土般厚重,薄荷般凛冽,又裹挟一丝果香余韵。
广藿香的味道。
“你想去干嘛啊,师——弟?”他料想的那个声音与香气一道传来。
洛兰怔住了。他明明是通过“曲径”离开白塔再搭上火车的,绕了一大圈,应该已将被跟踪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他身后,一道人影背靠立柱抱臂而立,缠绕手腕的佛珠串深处隐现红光。
感受到那无声的警告,洛兰暗叹一声,放弃了甩掉他的念头,不答反问:“你又来做什么,吹空不要紧吗?”
“比起我那乖乖躺在床上的搭档,另外一些人似乎更需要我的‘关照’。”楼湛懒洋洋地站起身,将掌机塞回外套口袋,独眼中闪烁着幽暗的光,“深更半夜,孤身一人,没有武器,只带了几个薰丸……我说,你认真的吗?再怎么是你,凭这副身家也想闯进公会监察室?”
“我否认有这个意图,你假装相信,或者你假装从没碰见我——你选哪个?”洛兰随口答应,眼睛却瞄向四周,暗暗计算往后抛出一枚安眠香然后立刻逃走的成功率。
“我选择骂你一顿,你这个白痴。”楼湛伸手进口袋,掏出一样东西。
沙拉……金属碰撞的细微音色随风传来。洛兰骤然心跳漏拍。
下一秒,他霍地转身,整个人都愣住了。
楼湛手中拎着一条金色的怀表,长长的表链在风中发出“沙沙”细响。
“那是……”洛兰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今天是他亲手交出了容器。
但是,不会错。随风轻晃的金色怀表,无论花纹、质地还是从中传来的熟悉气息,都只能属于那样东西,本应锁在监察室中的——禁色六芒星。
武器勾起了他对眼下最紧迫之事的记忆,些微焦躁涌上心头。他立刻上前欲夺回怀表,楼湛却觑准他的动作收手,害他抓了个空。
“……还给我!”他低斥,再度伸手,却被楼湛以另一只手臂轻松挡开。洛兰心头火起,正要开口,一句低语兀然传入他的耳朵。
“——我完全不值得你相信吗?”
洛兰一愣,慢慢垂下手,只听楼湛问:“雷音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洛兰哑然,楼湛也不等他的回答,又问:“今晚溜出白塔、打算去偷容器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件事……”
“你宁愿去送死,也不肯和我商量吗?”
“当然不是送死,也不是——”洛兰说到一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急促的光迹已被冷漠取代,“还是别讨论这个了,感觉有点……恶心。”
“哈!?”楼湛匪夷所思地大叫,眼里燃起怒火,“恶心个屁啊?我在问你——你到底打算一个人逞能到什么时候?”
洛兰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就被楼湛的怒吼打断了。他顾虑往来行人,特意压低了嗓门,可是独眼中的火气却燃烧得愈发凶猛。
“忽然说不需要搭档,忽然开始学噬虫香——我是不知道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对你的决定说三道四,不过,你至少给我意识到一件事——你的小命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太婆他们花了那么大工夫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去花样送死。和虫族大将独处两个月,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一个搞不好,你已经去见阎王了,就跟那天晚上的吹空一样!一个人搞不定的事情,你不会找人帮忙啊?不是我也行,但我好歹是你师兄,好歹——我们曾经是搭档吧!?”
听到最后一句,洛兰终于动摇,坚固而冷漠的表情裂开了一条缝。
楼湛胸口微微起伏,独眼中闪烁着尖锐的光。忽一阵风起,裹挟湿气的寒意涌上,他不禁拉紧外套,深呼吸——动作却忽一滞。
“你没说错。”洛兰盯着自己的影子说,“我不相信你。”
楼湛瞳孔微缩,洛兰却淡淡续道:“‘广藿香的悍烈调香师’有多……出色,我从小就看在眼里。你跟着老师驰骋战场、出生入死,作为噬虫型调香师,积攒了我望尘莫及的经验。但我最比不上的,是你的凶狠。
“即使一再受伤,甚至失去了眼睛,你一点都没有退缩,好像伤疤和灰尘一样,拍拍就掉了。这种事,我做不到,因此也无法站在你的位置想象,‘如果我是阿湛,面对身体里存在虫族灵魂的女孩子,会怎么样?’你会不会对雷音不利,会不会不由分说消灭她,就像你消灭所有那些虫一样?我不知道,不能确信——没有相信。如果不能让你知道,也就不能告诉吹空,或者其他任何人。我……”
他终于察觉自己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变得太急促,不禁顿住,脑海中又浮起雷音第一次走进白塔时的模样——充满好奇,毫无防备,磊落的灵魂气息犹如光芒闪耀的风,吹遍屋宇。
他隐身二楼的阴影中默不作声地俯视她,一瞬间便明白了真相。
她只能是螳螂在自己的躯体中深深隐藏……深深保护的人。
因为,那种不受玷污的光,绝不属于这个灰色的世界。
不知不觉地,洛兰吐出胸中的空气,闭上眼睛。
“……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却也没办法放着她不管。当时,她的事是第一优先。”他唇边很浅的弧消失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抱歉了,阿湛。”
站台上不时经过搭乘夜班火车的旅客,纷乱的影子在两人之间摇曳,足音杂沓,这个角落的时间却仿佛凝固了一样。
终于,一声咂嘴打破沉寂。
“啧,绕着圈子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不就是抱怨我太凶了吗?”楼湛不爽地移开视线,恰和一个路过的男人对上了眼。对方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匆匆逃跑。这一幕落在洛兰眼里,他不由哂笑,评论:“看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见解。”
“……吵死了,要你多嘴!”
“想要我闭嘴,就把‘禁色六芒星’交出来。”
听到这句,楼湛脸上的不爽变成了报复的冷笑,“给你可以,不过,是在我满意的时候。”
“哈?”这回轮到洛兰大感匪夷所思,“你在得意什么,那本来就是我的容器!”
“是你本该锁在公会监察室的容器。出门抓你前,老太婆把它交给我,说随便我处置。”
“老师?”洛兰心中一凛。百里整个下午都待在白塔,又是什么时候把“禁色六芒星”从公会偷出来的?还是说,她根本没有去偷……
他回想起百里怒闯质询会的情形。那时,她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原本以为她只是在表现对学生的支持,现在想来,她竟是在那个时候用假容器偷梁换柱了么?在质询官和七位元老的注视下,她还真是胆大得可以……
而且,她的假容器甚至骗过了他这个主人,恐怕是特意找玛丝特莉昂三世仿制的。这么说来,她早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怎样的结果……
一股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其中有惭愧,有敬佩,还有一丝不甘。
——现在的我,还是远远比不上老师。
一念及此,心中摇摆许久的天秤终于向一侧倾斜。他轻舒一口气,抬起视线。一列夜行火车驶进站台,等候许久的旅客纷纷向前移动,他们的背影寂寞又温暖。
“阿湛。”他唤一声。楼湛闻声扭头,他却仍然凝视着渐停的火车与疲倦的旅客,轻声说:“你能不能……”短暂停顿,终于下定决心,“……和我一起去……把雷音从那种地方捞出来?”
灯光在楼湛脸上投落半面阴影。他看上去有点意外,却也没有那么意外,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最终,复杂的表情从他脸上消褪,他忽然咧开嘴,一只手重重落上洛兰的肩膀,害得后者浑身一抖。
“看在你是诚心想道歉的份上,我就答应你吧。”他宽宏大量地说。
这一秒,洛兰真的很想把这个人一脚踹下火车轨道。可在他付诸实施之前,忽听楼湛说:“但是,不完全是为了你。”
“……!!”洛兰心脏一跳,只感觉楼湛从他身后快步走过,上了楼梯。
又过了几秒,他才积攒起足够的勇气回头,凝望那道乱发飘扬的背影——他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直凝望着的背影。
他想,雪吹空说得没错。
有时候,楼湛的防御香实在太坚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