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
见信如面。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们应该已经重逢了。距离上次见面,过了整整五年。这些年来,我并非没有见你的机会。最近的一次,就是在邀请“苦艾的坚正调香师”加入我时。他离你很近,又发自内心羡慕你的才能,他的背叛将成为引导你我再会的丝线。若我打乱丝线的轨迹,匆匆忙忙冲到你跟前,你也不会高兴的吧?所以,我一直在耐心等待,等待丝线将你引至我面前。
五年来,我每天都满怀喜悦地吐丝。如今,无数丝线终于编织成“必然”。我们即将在一条豪华游轮上重逢。在那条船上,我曾将不少有用的人物收归麾下,可这回,我停止其他一切安排,唯一的心愿就是与阿兰再会。那之后,无论阿兰向哪个方向迈步,都将来到只属于我的终点。全是幸福结局,不存在Bad Ending,阿兰肯定也很开心吧?
可惜,快乐还是将来的事。在我写信的这个时候,阿兰恐怕每天都提心吊胆、坐卧不宁吧?因为,你正为如何保护我的大将棠罹而煞费苦心。不过,请你放心,这份痛苦不会永远持续。当你我再会之时,我的孩子将回到我身边,将你从煎熬中解放出来。稍微有些遗憾的是,曾与阿兰亲密相处的雷音也将成为我的所有物。她恐怕不会太适应虫巢的生活,说不定还将因思念与绝望而以泪洗面。尽管如此,阿兰不必太过悲伤,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你也将为我所有。那时,你便能够再一次与雷音相会了。
尽管还想多说一些,但太阳已经沉到了我的窗子下面,镜送来了今天的晚餐,又到产卵的时候了。身为虫后,我也有必须履行的职责。那么,就请允许我就此搁笔吧。
真是期待啊,即将到来的——与阿兰的再会。
慕南
这封信躺在酒店房间的茶几上。楼湛瞪着它,好像那张纸就是他宿世的仇敌。终于,他抬起头,仇恨的视线转向洛兰——
“没有告诉你我从前认识虫后,很抱歉。”洛兰抬起一只手阻止他,“但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可以回头再说。雷音现在就在虫后身边,我们先来谈谈虫后的信。”
楼湛又瞪了洛兰几秒,终于自暴自弃地垂下头,挥挥手示意“请”。
洛兰坐着椅子旋转半圈,端起薄荷茶,“我收到这封信是从格利特尼尔号回来之后,信和其他邮件一起丢在我门前。‘其他邮件’包括报纸、节日贺卡、优惠券和各种邀请函,信就只有这一封。所以,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虫后要写信?”
“什么意思?”
“如果她只是想传递消息,大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发邮件。”洛兰掏出手机晃了晃,“虽然知道我信箱的人很少,但只要她想,肯定可以调查到。写信则要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
“唔,确实。”楼湛沉吟,“邮件只是几行数据,信则会传递气味……”说着,他朝信纸伸手。洛兰喝一口茶,说:“毫无疑问,信纸上有虫的气味。水手牌碳素墨水,信纸产自摩纳哥。此外,还有巧克力和可可粉的气味,窗台下面种了三色风信子……”他垂下眼睑,拂去了脑海内逐渐浮现的画面。
楼湛忽然开口:“没错,有虫的气味。”短暂停顿,“大量的虫。”
察觉到他异样的语气,洛兰从茶杯中抬眼,只见楼湛闭着眼睛细嗅信纸,慢慢地说:“写信的人置身虫族群聚之处,就是这只虫后的大本营,很可能。”
洛兰没有说话。通过巧克力、可可和风信子,他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然而,楼湛还没有说完。
“此外,还有一种臭味。”他眉心浮起深刻的纹,“大量灵魂戛然终止堆积成的——死的气味。”
薄荷茶的液面微微一晃,洛兰陷入沉默。人能嗅到的气味不是一成不变的,经历给灵魂带去的改变会反映在最灵敏的感受器——鼻子上。楼湛曾经历的大量战斗与杀戮,令他对死亡产生了远超同僚的感受力。
他闭目续道:“这么浓烈的死亡气息,一定会被调香师察觉,任何神志正常的虫后都不会在这种地方筑巢,除非……在那里,大量死亡是正常的。即使死的臭气笼罩在周围,也不足为奇,不会引起关注。”他缓缓掀起眼睑,赤红色的独眼犹如盯上猎物的野兽。
“——带走雷音的虫后,就躲在‘死’之中。”
与阴影中的赤色兽瞳对峙,一股寒意涌上洛兰的脊柱。
“……我明白了,这是邀请函。”他语气急促,语言编织的速度跟不上思考,“这就是虫后要写信的原因,为了给我们提供线索,为了让我们……”他深呼吸一次,静静看定楼湛,“为了让我找到她。”
楼湛眼中一霎亮起尖锐的光,旋即,锐色消失,他咂咂嘴,“关你什么事啊?找到她的明明是我,不要乱抢功劳。”说着,他低头重新闻嗅信笺,喃喃:“而且,光凭现在的信息,还没法真的抓住她……”
洛兰看着楼湛额际残留的一丝不耐,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不由端起杯子浅啜薄荷茶。喝了两口,终于下定决心,抬头问:“说起来,你不饿吗?”
“哈?你不要乱打岔,谁会在这时候饿——”
咕噜……肚子鸣叫的声响打断楼湛的怒鸣。房间内陡然陷入寂静。
洛兰放下茶杯,站起身,“从刚才就一直这么吵。除了鼻子,我多少也长了一、两只耳朵。”他拉开门走出去。楼湛张开嘴,又闭上,终于诅咒一声,抓起外套跳起身,气急败坏地跟了上去。
酒店楼下,穿城而过的河静静流淌,在夜色中折射点点粼光。洛兰默默凝望河水流动,旁边飘来一阵饭菜香,是楼湛捧着超市便当埋头狂吃。
“出发前吃便当,真不吉利啊。”洛兰感慨。
“以闭伟(你闭嘴)!”
很快,楼湛将便当吃干抹净丢进垃圾箱,正要招呼洛兰回去,忽听他说:“阿湛,那时候,多谢你为雷音说话。”
楼湛一愣,随即反应到他指的是自己将雪吹空受的伤用“误伤”蒙混过去的事,不觉脸色渐沉,冷哼道:“不代表我原谅了她。”
河边,洛兰的背影顿时一僵。楼湛的话音回荡在夜色下,“再怎么辩解,是她的那只手将刀刺向了吹空。意识到自己被刺时,吹空是什么心情?发现刺了自己的人是雷音,他是什么心情?他明明可以立刻向我们报警,却放过了她,那时候,他又是什么心情?如果不是你及时发现他,他已经死了!”
河风送来阵阵寒意,吹拂银发,在洛兰脸上投落千万道阴影。
不等他出声,身后再度传来生硬的话音,“所以,我一定要揪住雷音,当面问个清楚。不要以为能在虫族的躯壳里躲我一世。”
足音远去。洛兰凝视着漆黑的河水,不知不觉间又咬紧了牙关。取代他倒影的少女幻象,又对他露出了微笑。
(来吧,洛兰大人。把你交给……)
幻听被一道低沉、柔和的声音打断。
“阿湛,你责怪了错误的人。”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栗子树下走出,淡蓝色的围巾在河风中起落不定,“朝我举起刀的人不是音音。她们的灵魂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洛兰大吃一惊。
楼湛也停下脚步,暴躁地挥着手,“你不要滥好人,这事就交给我处理。”
“但是……”
“而且,你要是真的认为刺了你的人不是雷音,当时为什么不发出警报?”
“这是因为……”来人颇苦恼地摸着下巴,慢吞吞地说,“音音似乎也在使用那具身体,万一伤到它,会给音音造成困扰……”
楼湛跳转身,“所以其实你也知道她们——”
话音戛然而止。
他瞪着三米开外那个人,嘴巴大张,眼睛圆睁,好像站在那里的不是人类中的一员,而是什么妖怪。
三秒后,他大喊:“你怎么在这!”
只见那个人穿着象征雪松的淡蓝色外套,蓝头发,蓝眼睛,右耳下的银色风铃耳坠在风中发出细微的鸣响——不是雪吹空还能是谁?
“……你那‘乖乖躺在床上的搭档’,嗯?”洛兰讥刺地笑了,眼底却也残留讶色。
面对搭档震惊的表情与质问,雪吹空老实回答:“我听说阿兰和阿湛前后脚离开白塔,就趁师姐去吃饭的时候走进师走前辈的房间,从书桌右边第二个抽屉里拿出装了‘曲径’的香水瓶,然后……”
楼湛气得大叫,“谁问你犯案经过了?我在问——你一个重伤患,为什么要擅自出门!”
“音音现在一定很困扰。”雪吹空回答,“我不想让她困扰。”
楼湛不禁语塞。对面,冰蓝色的眸子静若平湖,不起一丝波澜。
被那样的目光盯住,楼湛反射性认输,“好吧,既然这样你就先……个鬼啊!”他突然回神,再次跳起来,“不行,这次你别想蒙混过关,马上给我滚回白塔!”
“其实我已经没事了,阿湛你看——”雪吹空戳戳自己的伤处,面不改色。
“哇,还真好了!梧桐丘挺行的嘛……不对!就算这样也不行!”
正争吵时,一个绿色的小脑袋从雪吹空肩膀后面冒出来,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好了,好了,你们的谈话非常富有建设性,但差不多是时候……”
“你怎么也来了!”楼湛一秒瞪向弗洛吉。洛兰扶住额头,已然自暴自弃。
然后,他轻舒一口气,在楼湛和弗洛吉对掐起来之前开口:“阿湛,那封信,先给吹空看一下。”如他所料,话音刚落他就迎上了楼湛异常不满的视线,可他装作不为所动,“除了几位大前辈,吹空‘d小调赋格’中的香气储备恐怕仅次于‘博衍调香师’的‘所罗门之钥’,也许他能发现我们遗漏的线索。”
雪吹空顿时容光焕发,“是在夸我吗?绝对的吧,在赞美我吧?唔啊,不愧是我。”
楼湛好像快气炸了,可看到雪吹空跃跃欲试的表情,他的怒气终于转成一声烦躁的大叫。万分不情愿地,他伸手进口袋,将那封折叠起来的信丢给搭档。雪吹空接过信笺,也不展开,先凑到鼻子下面,鼻翼翕动两次。
“风信子。”他立刻说,“气味非常清晰,恐怕是故意留下的。”
洛兰心一沉,视线移向河面。
雪吹空闭着眼睛,轻声呢喃:“……栽种在下午四点以后直射阳光的窗台下,每天都受到悉心照顾……一半紫色,一半纯白,还有几株蓝……啊,不是普通的蓝。”他眼皮微微一跳,蓦地睁眼。
“——克莱因蓝色风信子。”
洛兰眉峰微挑,楼湛眨眨眼,面露困惑之色。弗洛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一边记录一边咕哝:“这个名字不错,用来命名鸡尾酒的话……”
面对无动于衷的二人一蛙,雪吹空有点激动,“是一种很特殊的风信子,颜色非常美,但也很罕见,对环境非常挑剔,世界范围内……”他一边说一边摸遍全身找到手机,划拉几次后塞到同伴鼻子底下,“……只生长在这几个地方。”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世界地图,上面有几个雪吹空标记的红色图钉。
“很……好?”楼湛愈加困惑地抚摸鼻子,“所以说,这里面有死过很多人的地方吗?比如古战场啊,曾经瘟疫大流行的城市啊……”
“我只看到一个出产名酒的圣地。”弗洛吉扒住雪吹空的肩膀,神往地说。
“死青蛙,赶紧给我下来,这家伙是个重伤患,你明明知道!”
“哦,一如既往的友好态度,真应该给你发一枚礼貌勋章。”弗洛吉嘟嘟囔囔地抱怨,却总算抓着雪吹空的围巾滑下地,一转身就跑到洛兰脚边,正要往上爬,洛兰却忽然移动步子,险些踩中它。从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遗憾看,很可能是故意的。
“我没有看到古战场。”他无视青蛙的抗议,盯着地图说,“但说到与‘死’有关的地点——”
他伸手,指向太平洋上钉着图钉的岛国。
“——无疑就是这里。”
棠罹默默穿过华美、漫长而阴暗的走廊。窗外花园中,风信子开得正盛,甜美的香气穿过窗户与窗帘的缝隙散入空气,每每令她感到不适。但是,她从来不曾抱怨一句,她的同僚也一样。
因为,那是虫后喜欢的花。
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虫后喜欢”就是最大的理由。无论怎样的事物,得到虫后的青睐就能光明正大地存在。就算上天都容不得它,只要虫后点了头,就是毋庸置疑的正道,绝对没有人口吐不满,一个人、一个字都不会有。
但相反,若有一天,虫后厌烦了,改变了主意,只要她皱皱眉,那样东西立刻就会从宫殿中消失。那么快,那么彻底,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当然,消失的东西,以后也绝对没有人再提起,一个人、一个字都不会有。
在这里,虫后是天,是地,是水,是空气,是支配一切的“绝对”。
一缕阳光穿过没拉严的窗帘射入走廊,照亮棠罹的侧脸,她不由停下脚步,贪婪地汲取那一丝温度。
她有一种预感,自己就快消失了。
被消失。
刚才在正殿,她跪在王座下聆听虫后的指示。虫后不仅告诉她要怎么做,还亲切地解释了行动的理由,可谓罕见至极。但她听着听着,心就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沉。
也许是这个缘故,在最后应“是”时,她迟疑了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
却足够令她感到大事不妙。
足够令虫后的目光陡然尖锐。
足够令一侧的妃天镜投来恨铁不成钢的一瞥。
这一切,也都是一瞬间的事。最后,虫后命她离开,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她却止不住地浑身发冷。经过妃天镜身侧时,他不动声色地投来一句,废物。
虫后麾下,不需要废物。
情不自禁,她迎着光线走到窗前,稍微拉开窗帘,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面孔。
“……雷音。”她朝那张脸伸手,指尖触到微凉的玻璃。
真想问问你该怎么办。
真想不顾一切地逃走,把一切都丢给你。
但是……不行。
强行将你从那双眼睛身边带走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向你求救了。
那双……温柔的绿眼睛。
“……小罹?”怯生生的唤声从一侧传来,棠罹如梦初醒地转身。
神诛躲在走廊深处的阴影中,一脸担心地看着她,想说话又闭上嘴,像是害怕被人听见。可棠罹知道,他只是害怕多余的关心害她为难。
神诛总是这样,恐惧太多,顾虑太多,温柔太多。
掌心微微刺痛,棠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捏紧了拳头,害得神诛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惊恐。
她深呼吸一次,放松身体,走到神诛面前,轻轻将他揽入怀中。
“没事的。”她的手臂环过乱蓬蓬的紫色脑袋,“后有工作交代我。你哪里都不要去,乖乖呆在房间画画,画完十五……二十张,我就会回来了。”
“不要!”神诛顿时大叫,“我绝对不要再和小罹分开……”
话音未落,握住他肩膀的手猛然收紧,其中传来的力道令他立刻醒悟,再闹下去,只会惹棠罹生气而已。
死寂在走廊中涌动。
神诛又张了几次嘴,终于软化,沮丧地垂下脑袋。
棠罹慢慢放松手劲,最后摸摸神诛的头,低声说:“等我回来,就带你去坐摩天轮。”
说完,她放开手,经过身体微僵的神诛,步向走廊深处。额发的阴影在她脸上起落不定,那张脸上,一切迷茫、担忧、恐惧都消失殆尽。
——不需要犹豫,也没有犹豫的余地。
——我绝对不会消失。
——我的容身之处,还有神的容身之处……就由我的“怒火”来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