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浮荡着粘稠的空气。
那种气味,是血液、腐肉、粪便、野兽……与千百种难以辨识真身的“东西”长久混杂酝酿出的恶臭。臭气过于浓厚,几乎拥有了形体,给幽暗的森林内部染上一层扭曲、不祥的暗红色调。
噗呲——喀嚓,洛兰踩中落叶堆,底下传出可疑的碎裂声。他犹豫一下,理智地决定不去探个究竟。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脚移开,打量这片森林,林木间那一片片轮廓诡异的阴影落在他眼中,比平日更加惹人生疑。
因为,他失去了“鼻子”。
更准确的说法是,在这片森林中,通过鼻子获取信息异常艰难。眼睛与耳朵无法解析的现象,对此刻的他而言,就是“未知”。
这不仅仅是由于森林中异臭弥漫。从踏入森林的一刻起,他便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斥力,充斥整片区域,将不为其所喜的一切都排除在外。
这样强大而蛮横的力量,只可能是——
“……虫后。”他低声喃喃,再度环顾森林。一阵腥风吹来,惊得林鸟齐飞,幢幢黑影颤动,其中隐藏着他前所未见的凶险,
毫无疑问,他已经置身这片死亡之地的核心——虫后绯月的巢穴。
金色怀表悄无声息地滑进他手中。他正要迈步,一个绿色脑袋从他肩膀后面冒出,“你确定要一个人往前走吗?真不是个好主意,奉劝你三思。”
洛兰头也不回,“我鼻塞,没办法去找他们。”
不久之前,他察觉白藏与玖流花赶到,便趁荧宿引走其他人注意的时机,悄悄调出通用噬虫香,借机脱身。然而,那阵混乱害他和另外两名同伴走散了,回过神时,只有一只青蛙被他紧紧捏在手里,还不断发出“咕咕咕”快要断气的声音。
现在,弗洛吉仍奄奄一息地趴在他肩头,嘀咕:“唔咕,本蛙也快窒息了,这股臭气浸透了我体内优质的PP棉,回去我一定要用起绒草的露水好好洗澡。”
“以青蛙而言,你的奢望之多可谓旷古烁今。”洛兰讽刺。尽管如此,他仍然弹开表盖,释放出一股闪烁着淡淡金光的苦艾香气。弗洛吉立刻蹦上去,深深将其吸入肺中,顿时精神起来,连一对黑溜溜的塑料眼珠也焕发出光彩。它调整姿势,坐在洛兰肩头,感叹:“我不是打算评判你的人生规划,不过,总有那么一些极为罕见的瞬间令我感到,你似乎更适合调制疗愈香……”
“简单一句‘谢谢你的体贴’我就能听懂了,谢谢。”
“像现在,显然就不属于那些瞬间。”弗洛吉晃荡着长腿,看洛兰穿过两棵溅满可疑暗色液滴的树,不禁感慨:“对你来说,雷音确实意味着些什么,不是吗?”
洛兰没有回答。他走走停停,依靠被大幅削弱的嗅觉艰难地辨识方向,同时释放些许马鞭草的香气环绕在自己与青蛙身畔,尽量隐蔽行踪。
弗洛吉耸耸肩,略微调整重心与坐姿,忽听洛兰说:“是我改变了她的生活。”
青蛙一怔。
洛兰垂下怀表,表情有些阴沉,“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强迫她留在白塔,她也……她后来好像没有那么讨厌成为调香师了。”
“你太轻描淡写了,我看她的热情比你还高呢。”
“你是说,她、她喜欢白塔吗?”
“哦,我有时候真受不了你们这些调香师,对最琐碎的细节了如指掌,却对显而易见的事实视而不见。你不觉得她每天都兴高采烈的吗?”尤其是见到你的时候。弗洛吉慈爱地将这句话留在肚子里。
洛兰不禁抿紧嘴角,银发垂落肩膀,阴影摇曳在他脸上。
片刻,他低声说:“……不仅仅是‘不讨厌’,而是‘喜欢’吗?那她现在大概更加煎熬。有了喜欢的东西,又被夺走,比从来没有拥有过更加痛苦。”雷音初次走进白塔时的身影再度浮现在他脑海内,他唇边不禁浮起很小的弧度,“痛苦和她很不搭。”
弗洛吉思考了一阵,终于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们假定你异常顺利地将她带出了这个臭烘烘的鬼地方,但考虑到现状,她似乎很难就这样走回白塔,和大家说句‘嗨,我回来了,以后也请多关照’然后去图书馆继续学习。”
“有两个解决方法,第一个比第二个更彻底。”
“第一个是?”
“抹杀绯月。”洛兰抬眼,幽暗的瞳光在阴影中明灭,“——由调香师。”
不知道为什么,弗洛吉陷入了沉默,好半天才说:“姑且也问一下第二个?虽然我似乎已经猜到了……”
“抹杀棠罹的灵魂,将那具身体还给雷音。”
“哦……”弗洛吉发出意料之中的喟叹。
“听上去你不是很赞同?”
过了很久,弗洛吉才重新开口:“没有,你的思路无疑是正确的。”短暂停顿,“那让我作一个完全基于现实的假设——假如我们现在碰到棠罹,你会立刻动手吗?”
洛兰正要回答,发梢忽然一动。弗洛吉也猛然闭上嘴。
腥臭的风拂面而来,甚至不需要鼻子,光凭耳朵都能捕捉到不祥的信号。
嗡嗡嗡……细微、高亢的振翅声涌出森林,向中央包围。
迎着风与异响,洛兰缓缓抬头,“看来,想见大将一面,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他抬起手,莫可名状的流光溢出表盖,照亮他唇角无声上扬的冷笑,“也好,与大将见面之前,就先热热身吧。”
振翅声逐渐聚拢。无数双透着饥饿的血红眼睛,从四面阴影中浮现。
炽红光弹猛烈喷发,一霎照亮昏暗的森林。光弹所过之处,无数异形纷纷惨嚎倒地。
光芒渐消,寂静涌上,广藿香的香气一瞬即被林间的恶臭吞没。
“啧!”尸骸堆中央,楼湛焦躁地咂嘴。十二枚人头大小的赤金色佛珠稍微散开,环出他的攻击领域。佛珠内虹光流转,照亮遍地尸骸。那些尸体双眼圆瞪,四肢百骸扭曲成人类难以想象的形状。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是人类。
那一具具尸体,每人的上肢都长着三对手臂,从腰部生出黑亮发红的虫甲,下肢完全异化为粗壮、光滑、覆满甲壳的虫躯,两侧生出成百上千、数之不尽的细足,分明是一条条巨型蜈蚣。
刚才,这一大群蜈蚣人挥着兵器从森林里窜出来时,真的把楼湛吓了一跳。进入森林后,鼻子的功能被削弱了一大半,再加上他全副心思都放在诅咒洛兰毫无预兆的大招和寻找失散的同伴上,根本没注意到敌人的靠近。
还好,危急关头,经验发挥了作用。现在,蜈蚣人已经全部变成了尸体,令他稍微松一口气。
不过,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没有解决。
“吹空!”他跨过两具虫尸,边走边大叫,“吹空——能听见吗?阿兰——”
回应他的,只有穿过林间的腥风。
焦躁再度涌上心头。这片森林有多危险,仅从无处不在的虫后威压就能作出判断。他一个人倒没什么,洛兰也有自保之力,问题是……
“你在担心那个蓝色头发的调香师吗?”一道声音在他的右上方问。
楼湛一个激灵,险些吓死。
一愣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打响指,十二枚佛珠“滴溜溜”疾旋,彩虹色的光辉骤然迸发——
“等一下。”那声音又说,“你没有攻击我的必要。如果我想袭击你,你刚才用后背对着我的时候,已经死过一万次了。”
旋转的佛珠一滞。
“何况,我喜欢你。”坦然宣告响起。
楼湛一个踉跄。咚咚咚,几枚佛珠直接坠落在地。霎时,一阵红光闪过,“炎骸领域”向内收缩,变作佛珠串重回他的手腕。他深吸一口气,跳转身,怒吼:“你跟着我干什么!”
一棵大树的树杈上,一名少女独自伫立。她手持黑色巨枪,重心随树枝微微起伏,深蓝色的长马尾随风起落,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正是黑音座下的蚁型大将。
面对楼湛的质问,她咬着糖坦然说:“我没有跟着你,只是恰好走同一条路。”
“这梗太老了!”
“是真的。”荧宿确实一脸真诚,“与你再会,我很高兴,毕竟,在这种地方看到好看的脸很难得,而且还是我喜欢的男人——”
“停——闭嘴,打住,就在这里马上停止!”楼湛抓狂地抱住脑袋,抬起一只手,“姑且问问,你有没有看到吹空?”
“蓝色头发的调香师吗?没有。说到这里,我想请教你的名字。”
“哦,我叫楼湛……等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楼湛’……吗?”荧宿陷入了沉思,忽然,脸上浮起一丝迷样的红晕,“不愧是我喜欢的男人,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你脸红个什么劲啊?”
荧宿脸红红地抬头,眼睛微亮,“我可以叫你湛湛吗?”
“不可以!”
“那你可以叫我荧吗?”
“不!可!以!!”楼湛崩溃地跪在了地上。
“唔……好吧,没事,你和我说话我就很开心了。”荧宿欣然微笑,正要跃下树梢,耳畔忽掠过低沉的呼唤——
“爆燃吧——‘炎骸领域’!”
火光乍现,佛珠串轰然展开,十二枚赤金佛珠向外飞射,比刚才更快、更远,远得足以将荧宿立足的大树也包围在内。她一个怔愣,回头便见到楼湛缓缓站起身,拉紧肩上的外套。
“你这家伙,是叫荧宿吧?你给我听好了——”
红色碎发在他脸沿飘拂,斑驳阴影间,无论恼火还是惊愕都消失了,清晰的下巴线条显得分外冷酷。
“不管你说的‘喜欢喜欢’是什么意思,你是虫,这是确切无疑的事实。在腐烂的灵魂中孵化,分泌有害物质加剧宿主的疯狂,以此为养料破蛹成虫,不断袭击人类求得进化……这些是你们的生存方式,本来没什么对错可言,但可惜得很,我是人类的一员,恰好还是一个噬虫型调香师。你和我装熟也没用,因为——”
他掀起眼睑,赤色独眼闪动着野兽般的幽光。
“——你们这些害虫,我一个也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