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素色的屋瓦、漂亮的花园和整洁的街道上，整座小镇都闪闪发亮。烘烤面包和烤香肠的香气飘上大街，害雪吹空的肚子发出“咕噜——”长鸣。
“……好饿。”他按住肚子，拖着步子有气无力地走过大街。路边摊的大娘见到他，热情地招呼：“小伙子，来份煎饼不？”
雪吹空瞬间原地复活，“喔喔，可以吗？好好，来一……两份，加蛋，不要酸黄瓜。”
大娘答应一声，往“嘶嘶”冒热气的铁板上刷一层油，捞起一勺面糊转着圈浇上铁板，一股面香弥漫开来。
雪吹空期待地注视着煎饼迅速成形，随口问：“大娘，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哪能呢？”大娘用勺底将面糊抹开，快活地说，“要是一直能在圣母大人脚底下过活，那就好了。没有，上礼拜才来的。我家隔壁的老王算是最早来的一批，也就来俩月吧。小伙子，你今天才来？”
雪吹空瞥一眼糊满油污的塑料油瓶，含糊答应一声，又问：“圣母大人，住在宫殿里吗？”
“对呀，可不就住在圣母宫里？”大娘一瞥山陵上的宫殿，眼中流露崇敬之色，“我才来没几天，还没听过圣母大人宣讲教义，倒是和祭司大人说过话。”
“祭司是……？”
“哦，有好几位呢，我见过的是妃天镜大人，那可是圣母大人底下第一号的人物。”大娘挺直腰板，面露自豪。
“您是为什么来这里呀？”
大娘将鸡蛋敲碎在铁板边缘，语气十分虔诚，“当然是为了跟着圣母大人。圣母大人为了把这里造成‘理想国’，需要信众的力量，而且是心最诚的那些，也就是咱们……”说到一半，她的动作忽然一滞，视线从雪吹空脸上飞快掠过，“你都来了，怎么还问这？”
雪吹空一凛，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开始生疑。不等他反应，大娘又问：“腐蚀你灵魂的，是什么罪？”
陡然从她嘴里听到格格不入的词汇，雪吹空立刻反应到，这恐怕是“教义”的一部分。不过一个怔愣，大娘的眼神变得更加不善，他不禁脊背冒汗，脱口而出：“‘自卑’……吧，大概。”
“那你该和祭司大人好好告解。”大娘生硬地回答，三两下将煎饼卷起来以纸袋包好递给他，表情十分冷淡，和之前的热情大相径庭。
雪吹空迫不及待地接过走人，直到拐过街角，再也感受不到大娘的视线，才慢慢吐出胸中空气。
——真是惊险……吓得我都不饿了。
“咕噜——”
……不，果然还是很饿。
他大口咬着煎饼走过长街。煎饼很美味，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可刚才那段小插曲激起的波浪完全没有平息。从他踏入镇子的一刻起，一股违和感就隐约萦绕心头，现在越来越强烈。
违和感的第一层——位于虫后脚下的人类城镇却如此平和、兴旺，原因他已经明白了。这里的人们将虫后视作“圣母大人”，将她麾下的大将视作“祭司”，自己则是为了建成“圣母大人”教义中的“理想国”而被选中的信众，为了信仰而聚集在一起。
“用新兴宗教团体的名义笼络人心啊……”雪吹空自言自语，目光掠过商街。每个镇民脸上都活力洋溢，那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尽管不知道虫后教义的具体内容，可她的洗脑显然相当成功，对此雪吹空毫不意外。从他对虫后绯月点点滴滴的了解看，她是那种即使扮演上帝也不会有丝毫违和感的人。
可就算是真的上帝，要让一群现代人安安心心地住在深山老林中，恐怕也难于上青天。人们会怀念外界的亲人、朋友与便利生活，人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涣散，这是不管多么有号召力的教义也无法逆转的，除非诉诸恐怖——这正是现实中许多邪教团体采用的手段。
但是……雪吹空再度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没有一丝“恐怖”的痕迹。这里的人们，是怀着真正的虔敬之心在生活。
如果像煎饼摊的大娘说的，这里的居民从两个月前开始才陆续搬来，那有如此气象倒也不奇怪。问题是……
违和感愈加强烈，他不禁闭眼深吸一口气。
……还是不行，什么也闻不出来。
他睁开眼睛。远方，华美的宫殿兀然矗立。离它越近，他的嗅觉受到的抑制就越强。世界上，能对调香师产生这种效果的，只有虫后坐镇的虫族巢穴，怪不得绝大多数调香师都将深入虫巢视作送死。
明智的做法是立刻离开。
然而，他实在是在意得不得了，对这不知来处的违和感。
漂浮在街道上，萦溢在空气中，隐约在人们的笑脸下……像一缕阴魂，无处不在，却又捕捉不到形体。一定有哪里不对劲，而且非常明显，只要他的鼻子有平时一半灵敏，绝对能立刻发现……
越是这么想，他越无法停止，不知不觉间已经深入镇子。渐渐地，又一件怪事浮上水面。镇上竟有不少房屋无人居住，废弃程度不一，有些只是门前台阶生出野草，有些连门锁都长了锈。这样的房屋遍布大街小巷，每走几步就有一栋，数量之多，足以在雪吹空心中引发不安，镇上的居民却都安之若素。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房子要等新人搬来后才收拾吗？原本的住民到哪去了？
——虫后聚集这么多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没有答案的疑问化作阵阵寒意，在他背上乱爬。这一刻，他终于感到一丝后悔，实在不应该一个人来到这种地方，碰到问题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和楼湛一起行动的时候，不管事态是扑朔迷离还是危急万分，他总能镇静应对，因为知道自己的后背正被人守护着。
“阿湛……现在在哪呢？”他咕哝，回应他的却只有风吹耳坠的细响，那微弱的声音仿佛在暗示他此刻的处境有多么可怜。
——果然，我还是不能没有阿湛。
这念头自然而然地掠过脑海，意识到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不自觉地，苦笑掠过嘴角。几分钟前的事浮上心头。面对煎饼大娘的逼问时，他下意识给出了回答。
“‘自卑’……吗？”
周围忽然转凉。雪吹空一怔停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进了照不到阳光的巷子。周围阴影幢幢，荒草丛生，和外面的街道相比，如同另一个世界。
还是不要再往下走了。这么想着，他正要转身离开，余光忽有亮光一闪。
寒意倏地爬上脊背。
这一瞬他才意识到，周围实在冷得不正常。这股直刺神经的寒冷，恐怕是灵魂在感知到某些“状况”后，不得已以嗅觉之外的方式对他传递信号，犹如急促闪烁的红灯。
——极度危险。极度危险。极度危险。
他的身体僵住了。
一抬手、一张嘴都能唤出容器，可他怀疑自己甚至连那点时间都不会有。
巷子深处，传来神经质的低笑。
“嗤嗤嗤嗤嗤，细菌……找到了～”
雪吹空僵硬地扭动脖子。巷子彼端，阴影深处，立着一道细瘦、矮小的人影，一名少女。两条长发辫垂落腰畔，圆眼镜凌乱地反光。
——极度危险。极度危险。极度危险。
少女咬着手指吃吃直笑，嗓音尖细，“细菌在想，这些房子是怎么回事吗？”
阴风吹动废屋花园中的野草，穿过砖瓦缝隙，发出阵阵呜咽。
——极度危险。极度危险。极度危险。
仿佛很满意雪吹空惊愕的表情，少女不断嗤笑，“嘻嘻嘻……我看出来了，看得透透的。细菌在奇怪，细菌在琢磨，细菌在害怕。细菌为什么要害怕？因为、因为，他其实已经猜到了。这些房子是怎么回事，细菌心里清楚得很……嗤嗤嗤嗤……”
悚然电流一波波涌上雪吹空的脊背。少女莫名兴奋的低语中，混杂着风铃耳坠凌乱的响声。
“为什么不承认呢？明明猜到了，为什么还要假装不知道？我来猜猜看……呼呼，我猜猜，我想想……细菌害怕承认真相。他为什么害怕？因为、因为他晓得，光凭他自己，可应付不来这种状况……”
雪吹空瞳孔微缩。少女不可思议的敏锐令他陡然意识到什么，不禁喃喃：“你……该不会是……”
少女根本无视他，兀自兴奋地自言自语：“……光凭他，连我这个垃圾也应付不了，所以、所以他宁愿把头埋在沙子里，像一只鸵鸟……嗤嗤嗤……嘻嘻嘻嘻嘻……没错，错不了，细菌其实和我一样，他的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他早就看透了……”
笑声蓦然停止。
呼，穿堂风扬起少女的裙摆。她缓缓抬头。反光消失，镜片后的眸子充满露骨的恶意。
粗哑低音被风送进雪吹空的耳朵。
“……看透了，自己其实是个垃圾。”
“！！！”心脏重重撞上胸膛，洛兰递出薰丸时的提醒掠过脑海。这一刻，雪吹空完全明白了——少女的真身，危机感如此强烈的理由，违和感的源头，还有……这座镇子的真相。
陡然涌上的惊惧几乎将他压垮，可他仍然挣扎着探手入怀——
“太晚了！”少女捧腹狂笑，眼里放射出疯狂的红光。光芒暴涨，一瞬即将她淹没。
咕噜，红光像烂泥一样蠕动。
咕噜，红光中阴影翻腾。
突然，一片阴影浮现在光芒表面，“嗤”地裂开，变作一张长满尖牙的大嘴，一条蛇般分叉的血红长舌“哧溜”探出。光团深处，传出不怀好意的宣示——
“就让我尝尝看吧，最美味的……‘垃圾’的记忆～”
光团蓦然爆开，一条半透明的生物倏忽游出，令人作呕的猩红光芒扫荡长巷，一瞬即将废屋、野草与僵立的青年全部吞没。
高墙默然耸立，风带走最后一丝声息。
……叮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