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巢外围,森林。
“你有没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弗洛吉面朝后方,坐在洛兰肩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发表评论,“我们运气太好了,以至于我有种不安……被上帝如此关照似乎不是这世间的常态。”
洛兰烦躁地说:“拜托你安静三秒钟。我的鼻子越来越塞了,耳朵不能再被占用。”
“你就不能看到事情的光明面吗?在这种臭烘烘的地方,简直没有比鼻塞更大的幸运了。”
洛兰没有接腔。他知道青蛙是为了鼓励自己,可他现在实在很难振奋起来。
越深入森林,嗅觉受到的抑制就越严重。一开始,他还能在五米外闻到敌人,但走到这里,他怀疑自己就算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桩不幸之所以尚未发生,固然有弗洛吉帮他盯着背后的功劳在,更大的理由却是——从某一刻开始,他几乎没再碰到敌人。
但是,和弗洛吉不同,他隐约察觉,这种状况并非出于上帝的眷顾。
在他多少还能闻到点东西的时候,他曾在一阵腥风中捕捉到一缕格格不入的气味——香气。
广藿香、麝香、龙涎香、岩兰草与白松香的调和,传到他的鼻子里时,已经非常淡了,以至于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闻错……毕竟,在虫族老巢释放引战香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不应该在现实中发生。想出这样的点子需要一个被疯狂烧断线的大脑,现实生活中可谓罕见。
但很不幸,他认识的人中,恰好就有一个人很有这种潜质。而且,这个人眼下就和他待在同一片森林里。
“……呼。”他忍不住地叹气,同时加快脚步。
——绝对不会让你的努力白白浪费,阿湛。
——我一定会把雷音从这个地方……
心念未定,他的耳朵忽然微微一动。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小声问弗洛吉。青蛙聆听片刻,开口:“如果你是指象征异常状况的那种,好像没……”
它猛然闭嘴,因为森林深处明显传出异响。
沙沙,沙沙沙,落叶被踩踏。
沙沙沙沙,什么东西在飞快地奔跑。
说时迟,那时快,洛兰一个闪身躲到树后,掌心的怀表微光明灭,释放出帮助隐藏人类气息的马鞭草香气。弗洛吉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足边。
躲好没两秒,足音便迫至近前,其中混杂树枝断裂声和急促的喘息。声音越来越近,洛兰的神经也逐渐紧绷。
“……救……”模糊的吐字随风飘来,不等洛兰听得真切就转成一声惊叫,撞击声与惨叫紧随其后,听上去像是什么人被绊了一跤。洛兰迟疑一阵,稍微加重马鞭草的剂量,缓缓探身观望,顿感一阵诧异。
一个男人摔倒在林地中央,身上血迹斑斑,大多是被树枝、石头划出来的伤痕,可他无论穿着还是外表都像是普通市民,与阴森的环境格格不入。
——人类?为什么在这里?
怀着疑惑,洛兰又走出来些。男人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只是抱着流血的腿呻吟不止,伤势似乎不轻。洛兰不禁握拳,助人的本能和越来越强烈的疑问在心头冲撞。
弗洛吉小声提醒:“再观察一阵为妙。”
洛兰无声点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是因为那个人明明伤势不轻,却仍挣扎着向前爬行的缘故,就好像……
……拼命想从什么“东西”那里逃开。
“救……救我……”男人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呼叫,挣扎间偶然面孔转向,洛兰瞥见了那张脸,顿时心头一震。
脸是陌生的脸,可是,他熟悉那种眼神。
涣散又狂乱,心智与理性都在腐坏的感情中沉沦——那是灵魂腐烂至III度晚期,随时可能虫化的感染者的眼神。
随时可能成为绯月的“孩子”……
不顾弗洛吉的连声警告,洛兰一个箭步上前,金色表链划过空气。他正要展开容器,头皮忽然一阵发麻。
“……小心上面!”弗洛吉的狂叫终于进入他的耳朵。
千钧一发之际,他勉强收刹脚步,接连后退。
呼……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带起静默的风。
金铜色的发梢掠过他的脸颊。
咚!他听见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后背碰到树干,他不由停步。眼前,被风与步速带起的银发缓缓飘落。透过变换的发隙,几米外的光景时隐时现,却又清晰得像一帧静止的画。
一名少女背对着他,孤独兀立。
金铜色长发未经束缚,散漫飘舞,犹如逆风的鸟羽。
意外、狂喜、难以置信……复杂的感情像洪水一样在洛兰心头奔涌。某种沙哑、走调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过了好几秒,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唤声。
“……雷……音……?”
少女的肩膀微微一动,纯白如雪屑的粉末从她面前飘起,景色如梦似幻,不似人间。洛兰却像被当头敲了一闷棍,陡然清醒。
那种粉末,是被强行夺去灵魂的人类躯壳最后的残骸。
几件血迹斑斑的空衣服飘落在地。少女擦擦嘴,垂下手臂,深碧色的镰刃毫无顾忌地暴露在洛兰的视线中。
啪嗒,一滴暗红、腐败的灵魂汁液从镰刃尖端滴落。
“雷音,我再也不会让她出来了。”暗哑的嗓音振动空气。少女悄然转身,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远甚雷音的从容——甚至优雅,只属于精通武技、完全明白如何驾驭身体每一块肌肉的人。
啪嗒,又一滴汁液坠入落叶。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让她伤心。所以,我一眼也不会让她看的,你堕落成虫的世界——”
嗤,镰刃割破空气,刃尖直指洛兰的面孔。少女语气倦怠,却又理所当然。
“——你就如陛下所愿,成为她的‘东西’吧。”
裹挟血腥气的风卷地而来,彻底吹散感染者的残骸,也扬起了少女的长发,就连那耀眼的发色都被森林中的暗色调所浸染。洛兰不禁握紧怀表。先前有多少喜悦,现在就有多少失望,陡然看见少女背影的冲击转为一阵阵锥心刺骨的痛苦。
——结果,真的变成了这样……
腥风止息,发梢飘落,少女终于抬起头。然而,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为那张洛兰熟悉的脸罩上一层阴郁。这一瞬,他全都了解了,再清楚不过。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曾与他共度九十个昼夜的学徒。
而是……早已堕入黑暗的腐坏之物。
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洛兰轻舒一口气,垂下视线。
“可惜得很,我的学徒,不是用‘看’来认知世界的。我是人是鬼,她动动鼻子就知道。我可不打算让她闻见铃兰香散的气息啊——”
他笑一笑,语气很平静。
“——因为,我也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样子。”
镰刃尖端的反光微微一颤。捕捉到对手的动摇,洛兰的眸光倏然转厉。
毫无迟滞,表链“沙拉”下垂,金色的反光掠过视野边缘。
我要走了。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再次于脑内回放。
“辉耀吧——”
那时,她明明在笑,身周却萦绕着截然相反的气味,像骤雨前的空气,又像白雾弥漫的大海,拼命压抑着悲伤。
从未见过她那样的表情。
“以后”也……
念及这两个字,他的心脏忽然抽紧,被担忧、愤怒与焦躁盖过的黑暗感情向上翻涌,害他对容器的控制稍显迟缓。顿时,他抢占的先机被对手夺回。
嘭!空气爆鸣,金铜色的发梢拉扯出锐利的斜线。
下一瞬,“雷音”放大数倍的面孔陡然重现,镰刃卷袭,一刀将洛兰逼进死角,又一刀斩断掩护他的树干,第三刀毫不留情地斩向他胸膛——
哗啦!
防御香爆作淡金色的碎片,彻底粉碎。
“……喂喂!”弗洛吉大惊失色,猛扑过来。
沙,少女足尖触地,镰刃挥拂,卷起一道旋风,轻而易举地将青蛙布偶吹飞五米。她足尖借力,正要再度冲刺,眼前忽然展开莫可名状的光辉。
“——‘禁色六芒星’!”
薄荷、铃兰的香气交织弥漫。少女面色一沉,被迫起跳。
在她足下,冰柱一根接一根刺出土壤。
断木之间,洛兰指尖射出炽白的光线。
“圣花”借助冰柱连续反射,紧追敌人不放。少女在树与树之间借力、翻腾、躲闪。五、六个起落后,她终于挣得一丝喘息之机,暴喝一声,镰刃横扫!一棵大树应声倒下,代替她挡下“圣花”的追击,她则一踩树干,加速跃出,与敌人拉开距离,稳稳落地。
金铜色的长发缓缓飘落。
冰柱化作一阵清凉香气,飘散在林间。
弗洛吉这才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睁眼看到残枝断叶满天飞的景象,惊得张开嘴巴,“……谁跟我说说,我眨眼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姑且跟你说声‘多谢’,青蛙。”清冷话音传来。弗洛吉循声望去,微微一惊。
凌乱飘舞的落叶间,洛兰独自伫立,双翼展开的金色天文钟悬浮在他头顶。他的发环被镰刃带起的风切断了,银白长发漫漫飘飞,侧脸在发影间隐现。
那张脸上的表情,是弗洛吉从来没有见过的。
压抑着多少哀怜,就迸射出多少杀意。响应着他灵魂的改变,“禁色六芒星”透出前所未有的亮光,照彻半面森林。
糟糕!弗洛吉陡然醒悟——他真的打算……
“……千万不要!”它不假思索地喊出声,“绝对不能杀掉主人格!”
洛兰吃了一惊,侧目,“……什么?”
弗洛吉这才醒悟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不禁语塞,结结巴巴地说:“呃,总之就是不行……至少目前不行,我的直觉发出这样强烈的声音。”
洛兰皱起眉头。这时,林地对面传来窸窣之音。少女重新拾起身,双手下端拉伸、变形,化作两把深翠色镰刀,弧形巨刃散发出骇人的压迫力。目睹这样的形态,再联想到方才雷暴般狠戾、凶猛的速攻,洛兰终于完全确认了那个令人不安的事实。
对面的人,尽管长着雷音的脸,发出雷音的声音,和雷音使用着同一具身体,却绝对不是雷音。
虫族大将,螳螂型,能量为“暴怒”,虫后绯月麾下的首席战力——“狂大将”棠罹。
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没错……攻击我之前,还是想清楚比较好。”棠罹缓缓转身,以镰刃的尖端轻轻拨开一绺乱发,苍白的脸颊毫无表情,“我要是死了,雷音也会跟着没命。”
猛然听见惊人之语,洛兰心尖抽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这种事,就算是你也不能确定。”
“但是,那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你——要来赌一把吗?”棠罹用镰刃指住洛兰的鼻子,旋即轻蔑地哂笑,摇摇头,“不,你不敢赌。否则,上次你已经杀了我。”
洛兰瞳孔微缩。
“你有一种偏执,我曾经很怕你。”棠罹垂下镰刃,语声低哑,“但现在我知道了,那些可怕的样子,都是你装出来的。你好像很恨虫族,想把我们消灭干净,可你的恨败给了软弱。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吗?因为你——不够恨!”
劲风扬起她的发梢,血腥气四散。
“你要像黑音家的蜜蜂憎恨仇人那样恨我,像神诛害怕人类一样怕我,才有一点点胜算,可你只有半吊子的决心。我啊……”
她的嘴角逐渐咧开,隐现额发下的双眼狂气漫溢。
“……看到你们这种半吊子,就要气死了!”
话音甫落,她怒吼一声,足尖蹬地,裹挟狂风冲向前,深翠虫甲顺着四肢、脖颈蔓延。
而洛兰,站在袭面而来的暴怒与杀意中,一动不动。森林中的猩红阴影,一点点侵入他已经失去防御香保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