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吹空的世界曾经很简单。
他眼里,只有书中的文字;耳中,只有流淌的音乐;鼻子里,只有香料与灵魂的气息。
书本令他了解外界,音乐令他了解自己,气味令他了解人心。这三样相加,就是整个世界,另外的东西,已经完全不需要了。只要维持现状,他就非常满足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这样坚信。
直到那一天——
“喂,你就是那个雪松的……什么调香师吧?”一道很拽的声音蓦然响起,将他拖出书中世界。他茫然地抬头四顾,过了好几秒,才反应到眼前站着一个人。
好可怕,这个人——第一印象立刻产生。
长着一头赤色乱发的少年,外套吊儿郎当地披在肩上,手腕环绕佛珠串与广藿香手链,赤红双眼光色灼灼,令雪吹空想起动物图鉴里狩猎羚羊的猎豹。他俯视着坐在书堆里的雪吹空,眼里的掂量之色逐渐转为失望。
“嘁,是个书呆子。”他咂嘴,嘀咕。
“昭华。”听少年开口,雪吹空终于想起他的前一句话,补充,“‘雪松的昭华调香师’就是我。”
“……而且反应慢半拍。”少年烦躁地揉头发,最终不甘不愿地叹气,“行了,快起来,我还有一堆事要干呢,没有搭档可不行。”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雪吹空又愣了两秒,才愕然反问:“搭档?”
少年在门口停步,没有转身。阳光为他的背影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他的声音却没有感情。
“老太婆说了,我的新搭档就是你。”
就是这句话,昭告了雪吹空悠闲生活的终结。他开始被红发少年拖着满世界乱跑。
少年名叫楼湛,广藿香的悍烈调香师,仅从称号就知道是噬虫型。从旁人嘴里,雪吹空得知,楼湛是幼年时被老师百里虫绝从贫民窟捡回来的。当时的他,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却仍发狠抢了百里的钱包就跑,为了回去喂饱眼巴巴盼着一口吃食的弟妹。
百里发现他的才能,将他带回白塔,安置好他的家人。他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期待,很快成为引人瞩目的后起之秀,如今才十六岁就已战功赫赫,暗地里甚至有传言称,他将会成为继“罗勒的博衍调香师”白藏之后,新一代中最可能被选入“香樟结社”的噬虫型调香师……种种说法不一而足,每每听得雪吹空目瞪口呆、满心钦佩。
——这样厉害的人,竟然会成为我的搭档……
“一定是因为我也挺厉害的。”他非常自然地得出结论。
“哦,饶了我吧。”楼湛呻吟,打个响指,赤红光弹从“炎骸领域”中喷射而出,将四周围拢的虫人灼烧殆尽,“这话等你稍微能帮上点忙了再说,不行吗——少爷?”说完,他跨过虫尸,头也不回地走了。雪吹空望着他的背影,张张嘴,咽下了心里那句话。
——可阿湛你,看上去根本不需要我帮忙啊。
楼湛态度冷淡的原因,雪吹空隐约猜到了。楼湛的前任搭档,“铃兰的灵均调香师”洛兰是新一代中最出色的疗愈型调香师,不仅精通疗愈香,在战场上的支援与辅助也是一把好手。由于同为疗愈型,雪吹空曾与洛兰见过几次面,印象中,那是一个纤细、冷静又漂亮的少年,除了嘴巴莫名毒之外,几乎没有能够挑剔之处。这样的人与楼湛搭档,可以说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几个月前开始,洛兰忽然离开第一线,拜在楼湛老师的门下,开始了噬虫香的修行。那之后,雪吹空再见到的洛兰已和从前截然不同,变得更刻薄、更冷漠,眼里透出被逼急了的绝望和偏执。尽管如此,他的天资却在学习噬虫香的过程中展露无疑,实力的长进有目共睹,人们都说他接到“香樟结社”的橄榄枝是早晚的事。
——阿湛,一定很不想换搭档吧?
雪吹空躺在散乱满地的乐谱、演算纸与方程式中,不知不觉就开始发呆。
就连他也觉得,耀眼的楼湛和同样耀眼的洛兰才比较搭。
——相比起来,连一份安眠香的配方都卡了几个月的我就……
他不禁闭上眼睛,咕哝:“师姐,怎样才能变得……好像在发光一样?”
猫咪般蜷在沙发角落读书的少女闻声抬头,观察他片刻,又收回视线,淡淡笑道:“光啊,是生来就有的,就和罪一样。人无法从原罪中得救,也不能强求神未赐下的光。”
“唔……根据《圣经》,原罪人人都有,光却没有这么公平呢。”
“神是公平的,你只是还没有看到。”少女舒展身体,合上书本,坐直,温柔地请求:“吹空,弹琴给我听,好吗?”
听到“琴”字,雪吹空心中的郁结稍有开散。他翻身坐起,和少女相视一笑,慢吞吞站起来,走向钢琴。
音乐,总能抚平雪吹空的情绪,可他碰钢琴的机会越来越少,因为楼湛变得越来越忙碌。作为搭档,雪吹空大多数时候都要和他一起行动,以便治愈工作中可能碰见的感染者。尽管如此,他仍然感激工作,因为用“d小调赋格”调制疗愈香这件事,不仅是在帮助别人,也是他在繁忙日程中难得的演奏机会。伴着音乐,香气翩跹飞散,污秽与黑暗逐渐消融……每当此时,他的心就不知不觉沉静了下来。
“……治好了就快走,别发呆了。”不耐烦的声音从旁传来,将雪吹空从音乐的余韵中拽出。他茫然睁眼,看看陷入昏睡的原感染者,又看看楼湛走远的背影,终于回神,收起容器追着搭档跑出患者的家。晚风卷过宁静的小镇,送来阵阵桦叶清香,弯月高悬。镇上的人都睡了,只有两名调香师的足音一前一后、单调地回荡。
忽然。
“刚才的……那个曲子,叫什么来着?”楼湛咕哝,似乎只是突然想到,随口一问。
雪吹空怔了怔才反应到,这还是楼湛第一次对他的音乐有兴趣,不由激动,“这首,还没有名字,因为还没有完成……不如说,还差得远。”
“是吗?”楼湛颇为惊讶,“我倒觉得已经很好听了。之前都没太注意,不过,今天一听开头就……怎么说,有点像是被,呃,吸进去了?”他窘迫地挠头,步速渐慢。
清风吹卷,草尖起伏,楼湛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咧嘴一笑。
“总觉得心情平静一些了,好像得对你说声‘谢谢’啊。”
雪吹空愣住了。
桦叶的清香在风中舞动,朦胧月色笼罩着银白色的桦树林。林海前的红发少年,脸上露出明净的笑容。自从一个月前,楼湛在工作中闻知从小体弱的妹妹最终在医院夭折的消息后,雪吹空还是第一次看他露出笑脸。
这一刻,四周明明一片阗寂,雪吹空却听见了从宁静深处涌出的音符,在他脑内纠缠数月的乱麻纷纷开散。
想也不想,他掏出笔记本和笔,手忙脚乱地开始记录,生怕手速追不上音乐奔涌的速度。楼湛的笑容逐渐转为怪异,“你干什么啊?”
“我、我忽然有很多灵感,不赶紧记下来的话……”雪吹空激动得都结巴了,笔尖飞快移动,在纸面划出群蛇狂舞般的点与线。
第一次,对他的怪异举动,楼湛没有皱眉或咂嘴,只是在片刻愕然后,放缓了表情,轻哼一声。
“……奇怪的家伙。”
那之后,楼湛的态度没有那么生硬了,可大多数时候,雪吹空仍然只能在一旁看着他战斗。他一再目睹楼湛战斗的样子,逐渐意识到,哪里不对头。
楼湛是天生的斗士,不仅强横,而且勇猛。强敌、受伤、恶劣环境……这些挫折不仅不会消磨他的斗志,反而令他战意昂扬。越是不可能的任务,他越将之视作挑战,非要征服不可。某种意义上,这正是他的强大之处。
但是,和他相处久了,雪吹空渐渐在他的勇猛中发现了不和谐音。在战场上,尤其是在妹妹去世后,他偶尔露出的眼神竟与洛兰莫名相似。
坚定得近乎偏执,战意中暗藏焦躁,像被什么东西追在后面,只能战斗、战斗,再战斗。那样的楼湛,给雪吹空一种危险的感觉,好像一不留神,他就会被名为“战场”的怪物吞噬,再也回不来了。
为了抹消心中的不安,他努力想追上楼湛的背影,结果却只是——
“——哎呀。”他惊叫一声,绊了一跤。
走在前面的红发少年闻声回头,看他摔倒,烦躁地揉头发,“又来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啊,在平地上也能绊倒,真的不是大脑哪里没发育好?”
雪吹空爬起来,认真地纠正:“是小脑,小脑才是负责运动协调的组织。”
“啊吵死了真烦人。哪个脑都好,你倒是让它好好工作啊?”楼湛拉紧外套,继续走路。夜幕下,路灯昏暗,落叶飘舞,街上行人很少。
雪吹空小跑着跟上搭档,“而且,我检查过的,我的小脑没问题。”
“还真检查过!?”
“因为老师也和阿湛怀疑过一样的事情。”
“所以你这家伙,单纯就是迷糊啊……真是的。”楼湛低声发牢骚,越走越快。在他的背影中,雪吹空又读出了熟悉的焦躁感。唯独这回,他知道楼湛在心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