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陷入一霎的死寂，唯有冷风呼啸。
棠罹长发飘起，牙关蓦然咬紧。
洛兰孤伫战场中央，双眼被阴影遮蔽，下半张脸的线条却清晰分明，透出毫不动摇的决意。
“回来吧。”他低唤，“雷音。”
话音落定之时，所有圆环大放光明。亮光中央，响起空气在棠罹足底压缩的爆鸣。她就像一道冲天炮，蹿向高空。
然而，同一刻，环绕她的圆环亮到极点，蓦然喷发！
喷出的却不是炮弹、火药，而是——绿芽。
成千上万的嫩芽从圆环中涌出，以远甚于子弹发射的速度抽枝、生长、分岔、交缠。碧绿枝条抽出新芽，新芽吐出翠叶，叶片肆意舒展，叶间嫩芽丛生，嫩芽绽作鲜花，花冠竞相怒放。铃兰、茉莉、玫瑰、橙花、鸢尾……千百种花朵拧成花束，争先恐后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美丽。馥郁香气呈几何级数，喷薄泉涌。
“哇啊……”弗洛吉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从无数圆环中喷射出的花束在空中交织、缠绕，鲜花竞吐，美得好似天国，却在不知不觉间编织出恢恢罗网。棠罹一开始尚能腾挪躲闪，渐渐地，她的动作失去了余裕。
落叶划破她的薄翼。
花瓣在她的侧腹割开血口。
柔枝一层层紧缠镰刃。
她的大腿被棘刺撕裂，胸口被细枝贯穿，关节被拉扯脱臼，骨头被挤压绞碎……血液喷洒，一层层染红、浸透缠绕她的花枝，更多的枝条却涌上来。花香盖过厚重的血腥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显精纯。千百种花香底下，逐渐透出真正主导的香气。
——水仙。
“你的怒火，不过是逃避。”
洛兰立在战场外围，防御香被落叶、飞花激起点点涟漪，雪银睫毛在下眼睑投落半透明的阴影，“不能理解世界，不能理解自身，也不敢尝试去面对，只能躲到怒气之后，用粗暴的手段，将理解力之外的事物统统拒绝。这种可悲的‘怯懦’——”
他抬起视线，冷酷的绿瞳深处浮起一丝温度。
“——我的学徒，可是一丝也没有。”
风吹起片片花瓣。战场中央，花枝的喷射终于结束，大片阴影静止。
噬虫香“舞游园”的中调，那无数交缠的花束，竟编织成一朵庞大的水仙花，盛绽林间。
这时，层层向内点亮的香料符文终于来到洛兰足边，与他脚下的几个符文连成一片。看到这里，弗洛吉恍然大悟。
洛兰之前被棠罹追得到处躲闪时，竟借助一再布下防御阵的机会，将噬虫香的碎片藏在里面，一点点调和完毕。棠罹只顾破阵，根本没注意到，庞大的陷阱正在她脚下编织成形。
——是因为他知道一般招数根本奈何不得棠罹吗？
——还是说，仅仅是为了针对棠罹独有的弱点，调和出不至于伤害雷音的复杂香调？
在弗洛吉复杂的视线中，“舞游园”的尾调化作涤荡森林的莹白光晕，照彻四方。白光所过之处，水仙花无声消融，化作片片闪光的花瓣，裹挟异香飘散。
花瓣间，一道人影坠落，金铜色的发梢翻飞。
她落在一大片忽然出现的厚实青苔上，手臂无力地横在落叶间。
那无疑是人类的手。
毫无征兆地，洛兰被一股紧张攫住了。他心中的一部分大喊大叫着要立刻冲上去看个究竟，另一部分却由于害怕失望而一动不敢动。心脏“怦怦”直跳，小腹痛苦地痉挛，视野中央的那只手——
微微一动。
“……！？”洛兰大惊，反射性就想去揉眼睛。
但是，他手都还没抬起，就看到青苔上的少女像刚睡醒一样慢悠悠坐起，将过长的刘海拨去一边。长发从肩头滑落，蜿蜒在她身侧。
发梢轻颤。她茫然地扭头，视线移过森林，移过战场残骸，移过飘飞的银发——蓦然停止。
同时，洛兰也看到了。
——曾照亮白塔，光色鲜明的眼睛。
这一秒，原本料想中的放松、安心或喜悦竟然没有出现，他的大脑像被什么敲过，完全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古怪的部位在冷静地思考：这种时候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来着？
在他白痴似的视线中，对面那双眼睛却一下子被惊愕所笼罩。紧接着，惊愕变成恍然、狂喜与难以置信，又渐渐转为悲伤，一层水雾无声浮现。
瞬间，像有一只手在洛兰心尖掐了一把，微弱却清晰的疼痛贯穿脑海。
——又是那种表情……
心念未定，少女倏地跳起，大步奔向他，长发宛如逆风的鸟羽，急遽翻飞。她跑得那么快，以至于洛兰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扑面而来的风卷裹。一股巨力撞进怀抱，他差点就被撞倒——
却立刻被一双手臂紧紧环拥。
瞳孔骤缩。
“对不起……”怀里传来鼻塞似的闷声，“又擅自离开你的视线了。”
说着，她又抱得更紧了一点，害得洛兰几乎没法呼吸，连肋骨都在发疼。
可是……
他因惊诧而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大脑中的空白，逐渐被浩瀚无垠的海洋香调充满。
……这种疼痛、这种温度，是他从未在其他地方感受过的。
大脑中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可忽视它的冲动却更加强烈。略带迟疑地，他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摸一**前毛茸茸、暖乎乎的脑袋。龙涎香的温暖气息萦绕鼻端，令他获得更大的勇气，终于彻底无视反对声，手底微微加力，将那个脑袋拥进怀里。
“没关系。”他闭上眼睛，允许自己沉浸在这一刻的宁静与喜悦中，低声说，“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
雷音像是想笑，笑音却又被吸鼻子的声音堵塞，“这么宽宏大量……真不像你。”
“那你想怎样？”
“……没、没想怎样。”
“嗯。”洛兰心不在焉地答应。从她毫无遮掩的灵魂中传来纯粹而热烈的香味，他的右手不禁又用了点力，指腹在她发间轻轻摩挲。
好半天，没有人说话，只有裹挟残香的风穿过树梢。
雷音默然许久，终于说：“虽然好像说过，不过还是再说一次。”
“嗯。”
“我不会再乱跑了。”
“嗯。”
“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嗯。”
“如果你不介意我跟进浴室和男厕所——”
爆响伴随剧痛钻进雷音脑门，她惨叫一声，抱头蹲。洛兰额角抽跳，没好气地转身，一抬眼皮，立刻怔住。
一双漆黑的塑料眼珠和他四目相对。
一秒寂静。
“……没看到！”弗洛吉马上侧过头，捂住眼睛，“什么都没看到，我发誓！我一直捂着眼睛呢，刚才的战斗太惊险了，你懂的——”
它正捂着眼睛大声辩白，惊喜的叫声响起。
“弗洛吉！”雷音两眼发亮，不顾脑门的肿包，飞扑过来，一把将青蛙玩偶抱进怀里，“你也在啊！好怀念啊，会说话的小青蛙～真是不好意思，以前老是嫌弃你。”她一边嚷嚷，一边使劲蹭，不管弗洛吉怎么挣扎、呼救都不放手。洛兰看在眼里，不觉哼一声，莫名竟感到一丝失落。
——不是我才有的啊……拥抱。
一时间，耳朵里充满了女孩子的叫嚷和青蛙的抗议。在那样的声音中，连弥漫林间的昏暗色调都像要被驱走。洛兰紧绷已久的表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这样一来，目的基本就算是达成……
心念未定，一股寒意直袭心脏。他霍地睁眼。
这股压迫感……是大将！
腥风卷袭林间，送来一阵嘲笑，风琢骨熟悉的声音划过长空——
“呵呵……两位抓紧时间卿卿我我吧，等我杀掉绯月，你们可要没命亲热了——”
“哈？”雷音倏地抬头，脸红过耳。
洛兰却是二话不说指挥“禁色六芒星”，以最快的速度接连送出数道噬虫香。各色香气射入高空，爆作缤纷光雾，却见一道黑影在光芒缝隙间一闪而过，消失在林子另一端。
“追！”洛兰立刻收起容器，追踪而去。雷音完全不明就里，却也反射性抓起青蛙跟上。
两人穿过森林，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空气为之一转，铺展于眼前的，竟是一座人类的村镇。
洛兰顾不上惊讶，游目四顾，立刻捕捉到风琢骨跃动在屋舍间的身影。他紧蹙眉头，心念电转，飞快问：“‘雷刃交响’，在你身上吗？”
雷音往腰畔一摸，点头。听到洛兰的指示，她虽一头雾水，还是立刻拔出剪刀，说句“接好”将青蛙玩偶往外一丢，脚蹬地，整个人化作一道电光，疾驰下山坡。
洛兰望着那种自己望尘莫及的动作，轻哼一声，按下心头莫名的自豪与兴奋，头也不回地接住惨叫飞来的弗洛吉，抬头远望。
遥远山陵上的宫殿倒映在碧绿眼眸中，眼底的温度逐渐消敛。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这样告诉自己，步下山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