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琢骨在镇上疾驰，热闹的街景在他两侧飞快后退，镇上的人只感觉一股风刮过，回头便已什么都看不到。
他并非没有察觉这镇子的古怪，但现在没有时间考察细想。
唯一的目的就是——绯月！
他蓦然屈膝跃起，盯着远处的宫殿，落上屋脊，正欲再度起跳，忽感不妙。
反射性矮身闪避，海蓝色的刃从他头顶削过，几缕断发飘飞。
他冷哼一声，双手触地，身体重心移至手臂，两条蜂针似的长腿向后蹬，自下而上划出尖锐的弧。来袭之人被迫收手。风琢骨顺势翻身，恢复直立之姿，飞快转身。
诧异之色从脸上掠过。
“你是……”他打量着面前手持双刃、长发飘飞的少女，“……棠罹大将？不……咦……啊！”他恍然，“‘音音’，对吧？”
雷音愕然瞪大双眼，“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她没记错的话，对面的虫族少年，她只在格利特尼尔号上远远瞥过一眼，话都没说过，为何他一上来就叫得这么亲热！
“虽未谋面，闻名已久。”风琢骨笑吟吟，可那笑容深处杀机隐现，“音音，初次见面。我说，你该不是来……”
眼中血色一闪而过。
“……碍事的吧？”
雷音尚未回答，一声冷哼从街上传来，“碍事的是我，你可不要恨错了人，小蜜蜂。”
话音甫落，猛烈的噬虫香从风琢骨脚底爆发。雷音立刻跳下屋顶，追着洛兰的背影跑过去，边跑边兴奋地问：“怎样，怎样，我做得很好吧？”
“以复建水平而言，不赖。”洛兰拖着晕头转向的弗洛吉，头也不回，“但是，留神，那种噬虫香拖不了他多久。”
两人争分夺秒地奔向宫殿。渐渐地，镇子被他们甩在身后；渐渐地，他们能看清宫殿乳白外墙上规整、华美的门窗与雕刻；渐渐地，他们闻见了空气中风信子的香气。
“有一个问题……鉴于我似乎正参与到你的行动中，我感觉应该问问。”雷音边跑边问，“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宫殿的庞然阴影覆压而下。洛兰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虫后的老巢。”
雷音立刻被一根草绊倒了。
洛兰只好停下来拉起她。雷音不等挣扎起身就惊恐地低叫：“难、难道我们正要去刺杀虫后？”
“我们的目标是虫后。”洛兰纠正。雷音跟上他，整个人比起刚才像是缩小了一半，边走边战战兢兢地扫视宫殿下的每一道阴影，极力压低嗓门，“是我理解错了，还是你真的在暗示我们要生擒虫后？”
洛兰冷笑，“看来你的理解力在近期有了可喜的进步。”
雷音目瞪口呆。
“……嗤。”冷笑化作一丝真正的笑意。洛兰轻轻一推她的脑门，收回视线，容色渐敛，“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将虫后就地消灭。但是，抹杀虫后的方法只有‘香樟结社’才知道，一般调香师能做到的，充其量是令她昏迷。”
顿了顿，他声音更沉，“因此，攻入虫后的巢穴是专业团队、也就是结社的工作，一般来说，我们不该进去。但现在情况特殊，如果风琢骨或者那只叫荧宿的蚂蚁先于我们杀掉绯月就糟糕了。风琢骨随时可能追上来，至于荧宿，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
——而且，绯月麾下最有能力保护她的人现在就站在我旁边。
这句话，洛兰没有说出口，只是在短暂沉默后，伸手入怀，将一枚银白色的薰丸递给雷音。
“这是？”她迟疑接过。
“连接白塔的‘曲径’。如果遇到危险，你就——”
“——带你一起逃命？”雷音抢先反问。
洛兰一怔回头，恰与她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存在某些不容动摇的成分，竟令他失去了言语，只好叹一口气，移开视线，“如果你信守诺言，一直待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就能很方便地一起逃了。”
雷音高悬的心顿时落回原处，高兴地将薰丸收起，“绝对的！我会像牛皮糖一样紧紧黏住的！”
“不需要那么紧！”
说话间，两人终于来到了宫殿外围。一片种满风信子的广阔花园围拥宫殿，风信子一半纯白，一半浓紫，再不参杂色，空气中花香浓郁。花园外耸立一圈铁栅栏，大门前还有守卫，庭院里有士兵巡逻。那些士兵，乍眼一看就是人类，但他们的真身为何，雷音完全不想深思。
在洛兰的掩护下，两人以最少量的战斗穿过庭院，打开一扇偏门，闪身而入。
光线骤然昏暗，一条低调而奢华的走廊呈现在他们面前。地板由柚木铺设，两侧墙壁刷成淡雅的薄荷绿，饰以灯座与油画，墙壁与天花板的接线由石膏雕刻的花藤装饰。雷音并没有太多旅游经验，可她总觉得，真正的宫殿内部恐怕也就是这样了。
洛兰喘一口气，睁开眼睛，“……我能感觉到虫后的存在。我们现在就过去。我一令她晕倒，你就打开‘曲径’，然后我们带虫后回白塔。清楚了吗？”
“接近、打晕、拖走，三个步骤。懂了，妥妥的！”
“……我怎么就这么不放心呢？”洛兰揉额头，握紧怀表，自暴自弃地迈开步子。
两人裹着马鞭草的香气穿过宫殿，偶尔碰到的巡逻卫兵，要么就是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要么还没看清他们的样子就被打倒。他们穿过宴会厅、舞厅、画廊、会客室、书房，逐渐接近宫殿的核心。雷音越来越紧张，紧张中还有一丝兴奋。可她偶一回头，却看到洛兰忧心忡忡。
“太顺利了。”面对她的疑问，他低声回答，“总觉得不对劲……我本来做好了碰到一、两个大将的准备。”妃天镜精明、冷酷的面孔掠过他脑海。那个男人，会这么粗心大意吗？
绯月，会任由外人接近她到这种程度吗？
雷音困惑地眨眨眼，还没说话，忽听到身后的木地板一响。
“……！！！”两人同时大惊。
一霎的僵立中，雷音听见了一道细弱、欣喜的少年嗓音。
“小罹，你回来了？”
咚！雷音的心脏重重撞上胸腔。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身体深处产生了一个黑洞，要把她吸进去，吸入深渊，吸离这副躯体——
手腕忽然一痛，她顿时回神。洛兰紧紧抓着她，指甲几乎陷进她的皮肤。
少年音又传来，带上一丝困惑，“你旁边的人是谁？”
敷衍他，别回头——气声传入她的耳朵。
雷音只好对着墙壁，结结巴巴地说：“啊……嗯，是一个认识的人。”
“陛下要见他吗？”
“……是，没错。”
“陛下……也要见小罹吗？”
“对……”
“这样啊……”少年似乎在担心，又不敢说出来，过了好一阵，声音忽然变得开朗，“那、那小罹去忙吧，我会等小罹忙完的！”
雷音如蒙大赦，说句“好，谢谢”就迈开步子，努力保持镇静，与洛兰一起走向前面那扇门。
——只要穿过这扇门……
——只要在这扇门后面，将虫后打晕、拖走……
雷音竭力展开积极的想象，可这越来越难。因为，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到紧紧黏在后脑勺的视线，每走一步，那视线中的阴寒之气就更加浓烈。
终于，她停下脚步。门就在眼前，不停也不行了。
足音消失的一刻，整个华美的房间骤然坠入死寂。
从死寂深处，传来细微的少年音。
“小罹……从来不说‘谢谢’。”
雷音如坠冰窟。
房间彼端，瑟缩于门影中的少年一动不动，只有青紫色的嘴唇微微蠕动，吐出低喃。
“‘这个世上，值得道谢的东西，一毫米也没有。’小罹曾经这么说。”
他缓缓抬头，紫中间黑的硬直长发将他彻底笼罩。
“你不是小罹。”
阴影中的暗紫双眼，倒映雷音的背影，折射幽光。
“你……是谁？”
一道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入，将房间斜斜分割为对峙的两半。
说时迟，那时快。
雷音拔出剪刀，一推洛兰，“给你五秒钟去打晕虫后！”说话间急转身，直面敌人。洛兰一愣，忽然回神，一把抓紧她即将滑脱的手腕。
“说话要算数！”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拖进房间，飞快默念。伴着莫可名状的光辉，金色天文钟展开双翼，三组指针风车般疾旋，在房间这一半布下严密的防御阵——
——喀嚓。门扇在两人身后落锁。
雷音表情呆滞，还没从他那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里回过神。
“好了别发呆。”洛兰拖着她大步穿过空荡荡的休息室，毫不迟疑地推开真正的最后一道门——
灿烂的阳光洒入视野。两人同时受到冲击，眯细眼睛。
金色的灰尘在室内旋转，轻盈又优美。渐渐地，房间内的细节从一片灿金中浮现。
橘红色的轻纱窗帘在和风中起落。
窗台下种植风信子，一半浓紫，一半纯白，还有几株，呈现不可思议的莹蓝。
樱桃木书桌收拾得整洁，桌面一侧置放文具，另一侧放置茶具，精致的白瓷器皿中整齐排列着金箔纸包装的巧克力。
地板、床铺、茶几、沙发尽皆干净素雅，与外间的奢华形成截然的对比。
——这……
雷音嘴巴微张，感到不可思议。
——这里……就是虫后的寝殿吗？
远处一串沉闷的爆响一下子让她回魂。隔壁房间的防御阵已经被引爆，时间所剩无几，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找到虫后，然后打晕、拖走。这么想着，她先将薰丸握在手中，然后四顾寻找虫后。
虫后还没找到，她先看到了洛兰的脸。
他望着房间一角，脸色异常苍白，一副见到了鬼的表情。雷音心里“咯噔”一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顿时，她明白他为什么是那种表情了。
如果有面镜子的话，她估计能看见自己的表情也差不多。
两人共同盯住的那个地方，摆着一张附有垫脚凳的软椅，椅子里坐着一名少女。她微微笑着，注视二人，朱唇轻启，清脆的声音说：“你们好。”
那种从容的态度，就好像他们不是伴着一阵爆炸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而是提前一星期预约过的贵宾一般。
阳光照在洛兰发间。他嘴唇颤动数次，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你……”
哗啦！玻璃粉碎的巨响淹没他的尾音。室内陡然一暗，一道人影越过窗台，跳进屋子，屈膝坠地，一对蜂针般的长腿反射着耀眼的银光。
风琢骨抬起头，看见洛兰和雷音，眼睛周围立刻浮起狰狞的青筋。可他一转头，又看到了软椅中的少女。
“你好。”少女笑意盈盈。
一霎怔愣后，蜂型大将眼底的憎恨蓦然转为疯狂。
“就是你。”他紧盯少女，嘴角渐渐扬高，“‘妈妈’想弄死的人……就是你！”
伴着一阵病态的大笑，他闪身向前，双腿高速舞动，宛如流风回雪。美丽而致命的银光朝着少女兜头罩下，像绞肉机一样撕扯她的筋肉、血管。鲜红的血液喷上高空，染红半片天花板。更多的鲜血化作雨、化作雾，喷洒、降落、氤氲。浓烈的血腥气中，洛兰紧咬牙关，下意识将雷音护在身后。
终于，惨烈的虐杀落下帷幕。
风琢骨翻身落地。他全身浸透鲜血，嘴角微微抽动，喉间传出断断续续的嗤笑，虽然沐浴在阳光中，却仿佛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修罗。
忽然，他似乎想起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带着扭曲的笑，缓缓扭头。
“真遗憾啊，两位。”他探出舌头，舔去嘴唇的血滴，柔声说，“虫后绯月，终究还是成了‘妈妈’的猎物。”
“我很怀疑。”洛兰说。
风琢骨眯起眼睛，“哦……？你是什么意思？”
洛兰瞥一眼软椅中不成人形的肉块，不禁皱眉，垂下眼睑，淡淡地说：“你杀死的少女，固然是虫后——”
阳光摇曳在炼狱般的寝殿中。
“——却不是绯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