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后。
“我来介绍一下。”洛兰站在白袍青年和雷音之间,语气仍然十分不善,“雷音,这位将妄想视作上帝加以侍奉的神父名叫白藏,罗勒的博衍调香师,噬虫型。他目前效力于‘香樟结社’。”
结社……听到这个熟悉又神秘的名词,雷音不禁睁大眼睛。对面,白藏正在修理疑似断掉的眼镜架,脸上还有些刚摔出来的青肿。看着他这副样子,再联想到他之前的举动,雷音总觉得听见了“香樟结社”的高贵名声在自己心中碎掉的声音。
洛兰又朝雷音点点头,“白藏前辈,雷音是我的学徒。”
“刚刚那一下肯定不是跟你学的。”白藏苦涩地说,一张嘴就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雷音心虚地移开视线,“……抱歉,前辈。”
白藏没有回答。他以稍嫌粗暴的手法将镜架掰直,低头将眼镜戴回右眼前,忽然哂笑一声。
“‘前辈’?”他一掀眼皮,盯住雷音,裸露在外的那只眼睛似笑非笑,另一边的镜片反光却犹如白石上的霜,冷冷的,“现在的你,哪有这么叫我的立场?”
雷音心中一凛。洛兰刚张嘴,就被白藏挥手阻止。灰色的眸子紧盯雷音,眸光犹如高热的射线,令雷音全身一阵冰一阵烫。
“尽管‘雷刃交响’选择了你,公会现在却不承认你。你不是受到认可的调香师学徒,不是我的后辈,甚至——”
白藏的嘴角微微上扬。
“——不能算是‘人’。”
咚!一记闷锤击在雷音后脑,震得她双耳嗡嗡作响。
“前辈!”洛兰陡然色变。
白藏抬起头,“阿兰,我和流花是为了支援你们才来到这里。所谓‘你们’,包括你、吹空和阿湛,雷音可没有列名其中。啊,不过,说到‘雷音’,这个名字倒是在别的地方出现过——”
他转向雷音,灰色眸子透出冷酷与不祥。
“——‘雷音碍事的话,就地处决也无妨’……出门前,我家老头叮嘱过我。”
雷音浑身发冷。屈辱、愤怒、悲伤与深深的无力感令她动弹不得。耳鸣里混着远处虫人的振翼声,森林里阴湿、腥臭的空气侵入四肢百骸,似要将她一点点腐蚀、吞咽。
某种刺耳的声响突入脑海,似是洛兰迈向白藏的步子太用力,踩断了一根枯枝。雷音猛然醒觉,一把扯住他。
“……别。”只迸出这一个字,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洛兰僵立原地,紧紧握着拳头。
白藏若无其事地一笑,站直,伸着懒腰咕哝:“嗯……之前说到哪来着……对了,是要去黑音的老巢吧?”
一阵炫目的光芒闪过。雷音头脑空白地抬头,只见森林中凭空出现一扇黄铜大门。门扇极尽华美威严,仿佛通往天国,流转周遭的光与气息却透出某种格格不入的邪气。
门扇缓缓张开。浓黑的雾气漩涡旋转其中,漩涡中心,“曲径”形成的通路隐约可见,从中吹出一股裹挟枯草气息的干冷寒风。风吹起雷音的鬓发,某种“气息”化成的细微呢喃直接响起在她的灵魂中。
……回来……到我身边……
她打个寒颤,脚步反射性向后滑。刚只一动,忽然感到两道强烈的视线,抬头却只见到白藏踏入黄铜大门的背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转身之前,目光曾在她腰畔的海蓝剪刀上久久停留。
尽管雷音已经很久没有通过“曲径”旅行,还是在踏入其中的一瞬间立刻回忆起那种感觉有多难受。她好像变成了一片随波逐流的抹布,在飞快转动的洗衣机滚筒里翻搅,搅得她七荤八素,内脏都快被抖散了。忽然,滚筒盖子弹开,她被离心力甩出漩涡,马上又遭到重力的拉扯,踉踉跄跄地坠落。
落进另一个世界。
冷风袭面,送来枯萎草茎、阴湿泥土与铁锈味混杂的气息。眼前旋转的金星逐渐消散,雷音看清自己正站在一片深黑色的玄武岩山崖上。最后一线夕阳在崎岖、陡峭的黑色山体上投落暗红的光影,犹如干涸的血迹,渗透每一道岩缝。
随后,夕阳被地平线吞噬。夜色越过天边紫灰、褐红的云彩,缓缓覆落,将整个世界攫入自己暗沉的指爪。
在这片夜幕中,雷音看到了极光。
幽冷、青翠色的光华像一匹匹蜿蜒数十里的丝缎,婉伸天穹下方,缓缓流动、变幻,将东方的夜空映衬成一片诡异而辉煌的苍翠色。
极光中央,某种庞然“存在”兀然矗立,直入云霄。
乍眼一看,雷音还以为那是一座形状独特的山峰,亦或是昼夜交替之际的水汽凝结成的巨型云团。可随着她的眼睛逐渐适应昏暗天光,一股彻悟的寒气涌上脊背。
那是一座“堡垒”——非要用人类的既有词汇来描述那座扭曲、诡异的建筑群的话。
迥然不同于白塔的古典式庄严,眼前这座矗立漆黑荒原中央的堡垒,仿佛由无数不规则、黑乎乎的球体、团块、管道杂乱堆叠而成,歪歪扭扭地屹立,令人惊奇它怎么居然还没坍塌。它散发出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不祥气息,就像一个突出在大地上的恶性肿瘤。一层层缠绕其上的管道、阶梯是暴露的血管,胡乱暴突的屋檐、烟囱是畸生的结缔组织,黑乎乎、大小不一的孔穴是病毒腐蚀出的疮疤……丑恶不堪,却又内蕴一种邪恶的生机,一边迅速腐烂,一边增生不止,仿佛自体就拥有生命。
“看来我没有搞错方向。”白藏嗤笑。迎着那片扭结的巨影,就连他也压低了嗓门,“女士们,先生们,现在位于你们前方的,就是虫后黑音用二十年时间建立的王宫,全天下调香师的梦想之地——虫族第一巢穴‘阿撒托斯’。”
裹挟铁锈味的腥风扫荡山崖,吹得雷音脸颊生疼。她站在崖边远眺那座堡垒,甚至忘了心中的苦闷。
久视之下,她终于意识到,阿撒托斯不是屹立在“极光”中,而是它自身在辉射翠色荧光,那冷光竟绵延至数十里开外,就连地下深处都隐约透出荧光,看来堡垒地下部分的规模也不容小觑。她稍微想象一番大地深处被虫子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景象,不禁打个寒颤,手臂上浮起鸡皮疙瘩。
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那种光……”弗洛吉不知何时站上了洛兰的肩膀,直勾勾盯着夜色中的翠色堡垒,荧光照得它的脸青白青白。
回答它的是洛兰。
“那是阿撒托斯的‘城墙’。”他语气冷淡,山壁阴影令他的神情透出几分阴鸷,“黑音麾下七大将之一,阿撒托斯坚固城防的构筑者——萤型大将星入夜,他发出的光‘梦幻的翠雨’是强力的致幻剂。除了同巢的虫,谁陷进去谁死,就算是调香师也不敢乱闯。你没发现方圆几十里半个人都没有吗?”
白藏一副感触颇深的样子,“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厉害呢。那家伙懒归懒,级数倒是涨得很快。可话又说回来了,这样才是星入夜嘛……”一道反光掠过他的镜片,“……以‘怠惰’为能量,睡梦中都能杀人的大将。”
没有人接话。面对笼覆天穹的翠色光缎,谁也不觉得白藏勾起的想象轻松怡人。更何况,比致幻的荧光更加惊人的景象正逐渐映入他们的视野。
一开始,仿佛只是夜色在高空潮湿的空气中氤氲,丝丝黑云从南方天际侵入苍翠色的天穹。渐渐地,黑云愈发密集、浓厚,漫延之间带来阵阵低沉的轰鸣,好像几万人同时窃窃私语,又像地底深处的湍流相互激荡。
轰鸣渐强,黑云扩散,就连不久前势不可挡的翠色光辉都被遮蔽得暗淡。
“阵势真大啊……不愧是第一女王。”白藏低声感慨。
雷音有些困惑,极目远眺。她视力一向很好。映着幽冷的萤火,她渐渐辨认出,那些黑云的边缘参差不齐,而且还在不断变动……
“……啊!”她浑身一个激灵,忽然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虫云。
成千上万的飞虫聚拢成云,正飞向唯一的目的地——阿撒托斯。
——响应着他们“母亲”的呼唤。
“这么多……”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金铜色的瞳孔被虫云染成暗色。她早知道黑音掌控着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虫群,可亲眼见识到这番黑云压城的景象,她才头一回明白那股力量有多可怕——拥有它的女王有多可怕。
不对。她忽然醒觉。
——不是“它”。
——女王拥有的力量里,也包括……“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