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迎风怔怔远眺。随着虫云的逼近、降落,她逐渐能够看清其中的每一个个体。每一只虫人都拥有显著的虫与人两种特征。腰腹部大多拉伸细长。或纤长、或粗短、或生满绒毛的触角从与人类无异的脑袋顶端探出,相互交流着无需语言的信息。或艳丽、或暗沉的虫甲覆盖他们的身躯。千万对膜翅、鞘翅、直翅、缨翅、鳞翅遮天蔽日,振动、共鸣,发出海潮呼啸般的轰鸣。
伴着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虫云逐渐低压,前端接触大地。雷音这才发现,绵延起伏的荒原表面竟在蠢蠢蠕动。那些没有飞行能力的虫人,也正通过数量不一的足从四面八方赶至。他们色彩各异的甲壳掩去了大地原本的色彩,各自带来的气味汇聚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浊流,硬质化的足尖与岩层摩擦,刺耳的声响震耳欲聋……这一切都因他们来自天空的同伴的加入而更加显著。甲壳与甲壳摩擦,翅膀与翅膀碰撞,尖牙与尖牙对峙……好多地方迅速掀起小规模的战斗,虫血、残肢四溅,场面异常惨烈。
雷音看得头皮发麻,转念却又想到,自己这具身体,原本不应该、也不可能表现出恐惧。它属于一位虫族大将,下面所有虫人的同类,更是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存在。
“狂大将”棠罹。
朋友的名字掠过雷音脑海。可事到如今,就连“朋友”一词都令她的心绞成一团,它的发音好像在嘲讽她,竟曾拥有那么多笃定的妄想。
——“朋友”什么的,只是我的妄想吧……就连“我”这个存在本身,都是妄想。
——我只是借用了棠罹罹的身体,完全出于幸运才能呼吸人类世界……调香师世界的空气。
她悄然侧目。洛兰站在离其他人稍远的地方,崖壁的影子为他的银发镀上一层墨绿色的阴影,苍翠薄光幽幽照亮他的睫毛前端和眼窝下缘。
——出于……“遇到了他”这种幸运。
尽管雷音和其他人平时总爱拿洛兰的长相挖苦他,但此刻,她望着他利落的侧脸线条,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荒谬,竟然觉得他穿女装比较好看。
酸涩的自嘲与痛楚挤压心房。在某种突然袭来的彻悟中,雷音叹息一声,正要收回视线,洛兰忽然如有所感地抬头,与她四目对接。她的心脏猛然一跳。
洛兰招招手。雷音迟疑着走过去,又闻到了那种幽雅而令人心安的铃兰淡香。
为了掩饰紧张,她故作轻松地和弗洛吉打招呼,“你好像很中意那座城堡啊,小青蛙。”
弗洛吉蹲在崖壁的一处突起上,出神地盯着阿撒托斯,没有理她。
雷音搔搔脑袋。这时,洛兰开口了。
“虫后通常不会这么做。”他的目光移回山崖下密密麻麻、铺满大地的虫群,“召开这么大规模的集会。”
“……是这样吗?”雷音逼自己看向他,心想,没什么不自然,我以前就是这么和他说话的。
洛兰点点头,“会引起调香师和其他虫后的警惕。其实虫族行事一般很低调。”
“原来如此。”雷音点点头。他的一绺银发下方束着淡金色的金属发环,发丝纤细柔顺。他是怎么在几乎不睡觉的前提下还有精神将自己收拾得一毫不乱,甚至还能保持头脑的敏锐、清晰的?
洛兰又说:“虫族之间有一些特别的沟通方式,即使要传递信息,也不必采取集合全员的方式。实际上,除了精锐士兵,大多数虫族成员一生也不会来到母巢,他们往往……雷音?”他忽然对她挑起眉毛。
雷音赶紧收敛视线和心神,“不好意思……呃,你说虫后‘通常不会’召开集会?”
“没错。有一种例外情况——据我所知。”
洛兰的声调变得阴郁。这种阴郁,雷音已经不陌生了。它是令洛兰笑到一半便敛起表情的乌云,是永远漂浮在他与旁人之间的疏离空气,是操纵他奋不顾身战斗的冷酷,是牢牢依附在他心头的污垢。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涌上雷音心头。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尽管脑袋里存在这样的声音,嘴巴却动得更快。
“我猜一下。是为了宣战,比如,对绯月?”她反问。
洛兰诧异地扭头看她。不等他说什么,白藏轻快到不合时宜的声音从旁传来。
“我就不会期待那种好事。” 他叉腰眺望阿撒托斯,目光专注,好像在搜寻什么,“不,虫后的召集令对我们来说不会是好消息。若在阿撒托斯,恐怕是最糟糕的一种……”他音调渐沉,目光定格在某处。
忽然,他反应到什么,抬起手,“对了,让你们也看看。”他在眼镜边缘轻轻一按。
伴着一阵圣洁的香气,眼镜宛如投影仪,从侧面射出缕缕光线,在石壁的掩护下于半空勾勒出半透明的圆形投影,圆内的景象不断跳跃、闪烁,约略能看出是阿撒托斯的某个部分,只不过放大了好几倍。
“……好强。”雷音瞪大了眼睛。本来以为那只是一片普通眼镜,没想到自带望远镜功能,还能投影出来。那时候要是真打烂了它,估计卖了她也赔不起。
白藏得意地笑了,“对吧?这是玛丽给我的容器打造的小小附件,能够调用罗勒部分的‘搜寻’与‘分析’功能,是通往真理的路标。最能凸显阿兰腰身的装束就是——女仆装!这正是罗勒指引我找到的真理!”
“你的眼镜该返修了。”洛兰冷哼一声。
说话间,投影的画面终于稳定下来,稍有些模糊。
翠色萤火映照阿撒托斯一角。远看仿佛杂乱堆叠的建筑,放大后才显露出独特的风格。黑色岩石砌成的墙壁透出幽幽翠光,参差的圆锥形屋顶、纤长的立柱与波浪形门、窗线条交织出一种蕴藏着不安定感的诡异吸引力。柱头、屋檐蹲伏着翅、须皆张的狰狞虫形雕塑,到处都阴森森的。
一座宽敞的阳台位于画面中央,几道人影分立四周。雷音一眼望过去,大吃一惊。
“……十伐赤?”她盯着画面左侧的赤膊壮汉,讶然呼喊。
白藏哂笑,“我怎么说他打到一半突然跑了。不过也是啦,女王大人召集的全员大会,怎么能少了诸位大将?除了星入夜,恐怕都在这了吧。”
怀着震惊与敬畏,雷音把投影中的那些人一个个看过去,可惜除了高矮胖瘦,其他都辨不分明。就在这时,她听见洛兰的声音。
“不对。”他眉头微蹙,“没有看到蜂。”
雷音闻声再看,立刻也发现画面中少了风琢骨的影子。少许不安掠过心头,她反射性回头一瞥。
“……来了!”白藏突然低呼。
异样的气氛扫荡四野。
天穹下方,群山之间,虫族群聚发出的轰鸣骤然减弱。某种无形的讯息以阿撒托斯为中心向外传播,所过之处,肃静如影随形。眨眼间,整个世界陷入死寂,但见冷翠色的萤火笼覆黑压压的虫群,却不闻半丝声息,那幅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投影中的大将们齐刷刷敛目躬身——朝向阳台的入口。
那个昏暗的门洞仿佛黑洞,一点点吸走雷音的意识。尽管眼前只有画面,她却好像听到了声音。
啪,沙……啪,沙……
足音轻缓,裙摆曳地。
一抹红影自黑洞深处浮现。
咚!雷音的心脏重重撞上胸腔。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遥远,她的灵魂仿佛飘出了身体。一切都不重要了,除了翩然步出门洞的那个人。
那是一名少女。华丽、繁复的血色长裙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脖颈修长,肤色雪白,黑发挽成高雅的发髻,额前抹过绯红色的弯月发饰。她走上阳台,步入万千虫人的视野,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沉稳裕如的气质。
因为,她是他们所有人的“母亲”与女王,君临阿撒托斯顶点的存在——虫后。
霎时间,白藏的神情变得凝重,弗洛吉呆若木鸡、大惑不解,洛兰的脸色则比溺水的尸体更青、更白。
他们的变化,雷音完全没有察觉。她眼里只有红裙少女走至栏杆前站定的身姿,耳朵里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少女的嘴唇明明一丝未动,她的声音却直接回响在雷音的意识中。
(五年前,我知道,我必将站在这里。)
少女向脚下的虫海宣告。柔和、威严的嗓音,浑然不似雷音记忆中的清脆音色。
(今天,你们都看到,我已经站在此处。)
每个字、每个字,都像锤头一样,直接敲在雷音的……不,沉眠于她体内的“另一个灵魂”深处。
(我叫你们来,好让你们用眼睛、鼻子、耳朵重新确认,把我的模样、气味、声音刻进骨髓里。从今以后,这气味就是你们的女王,这声音就是你们的母亲。站在这里的我,就是你们的领袖,阿撒托斯的虫后。)
随着虫后的话音,“另一个灵魂”蠢蠢欲动,挣扎着、近乎本能地试图控制身体,作出回应。雷音茫然地发现,自己丝毫不打算阻止。她有什么理由阻止人家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服从我是你们的义务,引领你们则是我的责任。虫族拥有力量,是比人类更为进化的物种,没有任何理由屈居人下。与前代不同,我将带领你们扫清屈辱,夺回我们失去的,争得我们应得的,直到——)
“……雷音!”洛兰突然低叫,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少女,手中怀表“沙拉”下垂。白藏和弗洛吉也吃了一惊,匆匆围过来。
雷音旁观他们围着自己的身体手忙脚乱,聆听他们轻声、快速的交谈,注视他们的容器闪烁微光。缕缕香气飘溢,“另一个灵魂”陡然畏缩。同时,一股拉力袭来,她的意识重新潜入身体、浮上台面。虫后的声音骤然消失,洛兰一脸焦急地俯视着她。
“你还好吗?”他不安地问。
雷音怔怔望着他,一时无法做出反应。耳鸣轰然,近乎空白的大脑中仍回荡着那柔和、威严的余音。
(——直到,人类世界成为虫族的畜牧场。)
这是阿撒托斯的新任女王——虫后绯月留在她脑海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