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虫族山呼海啸的欢呼、狂吼中，三人一蛙悄悄离开了阿撒托斯。回到人类世界后，白藏接到玖流花的联络，她已经与雪吹空、楼湛一起回到白塔，三个人都平安无事——“大体上”，她最后又加了这样一句令人不安的话。
“有梧桐丘在，没什么好操心的。”白藏扒着跨海大桥的栏杆，出声安慰，声音比平时消沉很多。
大概由于这个原因，没有人接话。大桥上车声呼啸，桥下的漆黑海面浪花翻腾。阿撒托斯发生的一切，像漂浮在腥咸、寒冷的空气中的雾，挥之不去。
再度打破沉默的，仍然是白藏。
他俯视海面，说：“东玫瑰大饭店的事件……我们原本以为，绯月是去那里招揽某些重要人物，就和她在游轮上做的事情一样。结果某个环节失控，在场的人全部死了……死在大将们手里。”
雷音心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爬。
洛兰深呼吸一次，语气有些生硬，“为什么提起这个，前辈？”
白藏对他投以尖锐的一瞥，“我还以为你想知道真相呢。死在东玫瑰大饭店宴会厅的不仅有晚宴宾客，还有给他们端酒上菜的侍者。他们中的一位，和我差不多大吧，他的母亲——人类意义上的母亲——我们后来发现，来头很大，恐怕比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
洛兰皱皱眉，张开嘴，表情却忽然凝固在脸上。
“你猜到了吧？”白藏盯着漆黑的水面。十二月末的刺骨海风吹动他的长袍，他的声音和风一样冷，“那个侍者，是黑音的儿子——她还是人类时留下的孩子。恐怕，他也是黑音化身女王的理由。因此，他成了绯月的目标。
“黑音为王二十年，一般的状况不可能动摇她，只有那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弱点。绯月不知从哪里挖出这个消息，派出大将杀死他，又制造大屠杀混淆黑音与调香师的视线。黑音大概和我们一样，以为那是个意外。突如其来的冲击让她失去判断力。她派出座下最有力的三名大将诛杀绯月，却令阿撒托斯的防守出现了空隙，结果——”
白藏没有说下去，也无须再说。额饰血色弯月的红裙少女，她高踞台前俯视虫海的身姿，仍深深印刻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谁也没有预料到。
或许曾有些隐约的预感，可谁也没有打从心底相信，那种荒谬的猜测会成真。
君临虫族二十年的女王黑音，竟会被人取代。
以这么突兀、仓促的方式。
似感到气氛有些沉重，白藏一笑回身，“不管阿撒托斯的女王是谁，都有结社对付她，你们不用太操心。说到这里……”他长长伸个懒腰，“我差不多该走啦。阿撒托斯的情况，得赶紧通知结社……虽然我怀疑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
弗洛吉一蹦站上白藏的肩膀，“把我也带上，我还有一个酒吧要照看。”
“好极了。等会你不介意给我来杯什么吧？经过这样一天，我确实有点……”白藏一边说一边敞开外套口袋让青蛙钻进去。
一顿之后，他眼皮也不抬地说：“我打跑十伐赤，经过黄泉比良坂的森林外围，在那里发现了一只迷茫地游荡的青蛙布偶。它不知道洛兰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也无从得知。至于雷音，更是连影子也没看见。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事。”他以手扶住身后的围栏，镜片反光与唇角的哂笑同时浮现，“我不介意你们用菩提花稍微加深一下印象——就这样，拜啦～”
话音刚落，他用力一撑栏杆，身体向后仰，整个人翻出栏杆，维持仰躺的姿势直直坠向百米下的海面。
雷音惊叫一声，一步窜上前扒住栏杆向下看。在她惊恐的注视下，海面上空浮出一扇黄铜大门。门扇缓缓洞开，吞没白藏迅速变小的身影。闪念之间，黄铜大门与罗勒的博衍调香师都消失了，只有弗洛吉长声惨叫的余音回荡在夜雾中。
刺骨的海风猎猎吹拂。寒意袭来，雷音打个寒战，这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为什么要那样？”她干涩地问。
洛兰挑挑眉，“因为蹿上天太难了？”
“不，我是说……”雷音长长地吸一口气，慢慢吐出，“为什么要……放过我？”
洛兰动作一滞，随即轻轻“啊”一声，肩膀慢慢放松，“理由之一是，尽管罗勒的博衍调香师绝对称不上一个各方面都认真、庄重的人，但他对后辈的责任感很强。”
洛兰的措辞有点含糊，可雷音仍读出了他真正的意思，“……你是说，为了保护你？”
她不知道自己从格利特尼尔号消失后洛兰遭遇了什么，可光用膝盖想都知道，调香师公会绝不会轻轻放过他。若她此刻成为公会的阶下囚，洛兰的立场必将变得更加尴尬。
寒风阵阵，她不禁抱紧胳膊。
短暂沉默后，洛兰低下头，手伸进口袋，“我不能说他没有那个意思。但是，雷音，你若以为前辈对你只有敌意，那就错了。”
“我都‘不能算是人’，何况他才认识我几小时，就算对我只有敌意，也没什么不对。”
“哦，我可没从这句话里听出半丝怨气。”
雷音脸颊一阵发烧，回头正要辩解，眼前忽然一花。她反射性接住飞来的东西，发现那是一枚玉石细工的香薰球，暖实香气从掌心溢出，温暖着她冰凉的指尖。一愣之后，她抬起头。
洛兰对她既惊讶又开心的表情回以微笑，随即移开视线，“总之，出于某些理由，前辈确实关心你，但还是等他自己决定告诉你为好。”
“他的事怎样都好。”雷音咕哝。
洛兰没听清，疑惑回头，见她双手紧握香薰球，以为她仍觉得冷，又念及桥上确实天寒风紧，便低头思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说：“前辈大概是特意送我来这里，时间也不早了。择日不如撞日，你……呃，要不要顺路来参观？”
“啊，好！”雷音反射性回答，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对，哪里？”
“我家。”
“……”
雷音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整个人呆若木鸡。就算他刚才回答“军情六处”她也不会更惊讶了。
见她不出声，洛兰立刻又说：“如果你觉得酒店比较方便，也没问题。不管怎样，你总得找张床过夜吧？”
海风吹得雷音的头发凌乱飞舞，她的脑子却更加错乱。
——这个人……刚才是不是说了“家”这个字？
——他竟然是有“家”的吗！？
转念一想，这问题简直蠢极了。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当然都有家，况且洛兰怎么看也不像从小流落街头的样子。然而，也许是他走路的步伐，也许是他战斗的背影，也许是他偶尔流露的眼神，不知不觉令雷音产生一种印象——他是一个从夜雾深处飘出的幽灵，从未真正属于这个世界。
一旦朝阳升起，就会消失。
这不祥的念头令雷音胸中一阵苦痛。她赶紧低下头，开朗地答应：“好，那就去吧。我是说，你家。我还挺好奇的。”
洛兰默然注视着她，片刻，忽然开口：“防御香对你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你知道吗？”
雷音错愕地抬头，洛兰没有移开视线。
“你的一切都写在脸上。”他低声说。翠绿色的眼睛里，夜色溶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