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片笼罩在阗寂夜色与鹅掌楸浓荫中的住宅区，洛兰在一幢白色的房子前停下，推开栅栏，走进花园。雷音落后几步，好奇地抬头张望。
第一眼，她注意到，房子里黑着灯。透过常春藤间隙的窗户，无法窥见室内的模样。
花园倒是打理得很整齐。忍冬叶丛间还残留几颗黑色浆果，光秃秃的蔷薇枝茎爬过齐人肩高的砖墙，墙根下整齐地摆放一排空花盆。总之，和周围的住户相比，毫无特异之处。
正东张西望时，阶梯上传来洛兰的声音，“你不进来吗？”
雷音边走边感慨：“怎么说……惊人地普通啊？”
“不然你在指望什么？”洛兰冷笑一声，推门而入，“花园杂草丛生、爬满地精，水槽里一堆碗筷正在清洗自己，阁楼还住着一只食尸鬼？”
说话间，他顺手打开灯，径直穿过屋子，“右边是客厅，左边是餐厅和厨房，地下室没什么好看的，浴室、洗手间和卧室都在楼上。”他的身影消失在左侧的房门后，留下雷音一个人慢慢地穿过门廊。
房子里有点冷，很安静。她几乎立刻意识到，这里平时就没有人住。
右手边门扇紧闭。她略一迟疑，推门而入。
在她摸索电灯开关的时候，一股香樟、旧木头、皮革和轻微霉味混杂的浓厚气味占据了她的感官。相似的气味，她在雪吹空的房间里也闻到过。
终于，她找到开关按下去，房间骤然笼罩在暖黄色的灯光中。如她所料，客厅里全是书。
沙发后、软椅间的矮柜内部，茶几上方的壁架上，壁炉架一侧……凡是能容纳书册的空间，几乎全被书塞满，房间一侧甚至还有一座书架。她凑近细看，发现那些全是她隐约听过、或完全没听过的国外文豪的作品集，不少还是原版书。若雪吹空来到这里，一定会欣喜若狂。
但是洛兰——他似乎没有这样狂热的文学爱好。
正当雷音惊奇地环顾四周时，壁炉架上唯一的照片吸引了她的目光。在陈旧书香的环绕下，她轻轻拿起照片。
隔着一片薄薄的玻璃，雷音与一名她见过的最美的女性四目相对。
仅用“漂亮”“美丽”这样的词汇难以形容她的风姿。照片中的她大约三十岁，抱着书站在一座古老建筑前，长发犹如飘拂风中、半融的阳光。
她微微笑着，眼里透出与生俱来的空灵与过分清澄的智慧。不用问她是谁，她的容貌与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仿佛在响应她的惊叹，阵阵胡椒薄荷的香气飘入客厅，伴着洛兰的声音。
“我妈妈。照片是在她学校拍的。她曾经是一名文学教授。”他走过来站在雷音身旁，将一杯薄荷茶塞进她手里，目光掠过照片，很快逸开。
“……对不起。”雷音赶紧把照片放下，却又忍不住重新盯住它，“不好意思，害你想起伤心事。”
洛兰对她投以鄙夷的一瞥，“别傻了，我妈活得好好的。”
雷音脊背冒汗，“呃，抱歉，但你说‘曾经’……”
“因为她现在没有在工作。”洛兰端着自己那杯茶踱去窗边，望着笼罩在夜色中的花园，淡淡地说：“灵魂腐烂，却没有遭到虫卵感染，症状不断恶化，造成灵魂坏死，最终演变成慢性、不可逆的灵魂损伤，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的一类人……调香师称之为‘幸存者’，一般人则叫他们‘精神病患’。”
他说得太突然，语气又太平淡，以至于雷音过了好几秒才骤然领悟他的意思。情不自禁，她深吸一口气，“抱歉……”
“鉴于你今晚特别热衷于道歉，我觉得似乎有必要提醒你，‘抱歉’这个词通常用于一个人做错事的时候。比如——”洛兰冷冷侧目，“跟踪她那些资深得多的同行，跑到一条全是虫的游轮上。”
“呃……”雷音无力地笑了。现在，她回想不久前作为调香师学徒的种种蠢事，只感到怀念和痛苦，就像大清早睁开眼睛，回想昨晚那个无比甜美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她低下头，借助滚烫的薄荷茶赶走纷乱思绪，然后开口：“你介不介意我问……嗯，你妈妈她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而生病的。”
洛兰轻轻放下茶杯，“很多原因。独自抚养孩子的辛苦，周围的眼光，人际交往的麻烦，那些研究，还有她天性中的某些东西……‘幸存者’通常都这样，灵魂的暗处盘根错节，没有单一、突出的腐坏因子，对虫卵来说不是合适的土壤。他们就只是……”他陷入沉思，手下意识地摸到茶杯，却没有端起来。
“……陷入了绝望。”片晌，他低喃。
雷音不禁又望向壁炉架上的照片。那个美丽的女人，过分透彻的目光里确实孕育着不祥的因子，但雷音怎么也无法将她和“精神病”这种词汇联系在一起。
忍不住，她问：“她现在在哪里？”
“疗养院。调香师发现她时，已经太晚了。讽刺的是，直到他们问我，我有天赋，要不要去白塔，我才总算明白家里常年漂浮的那股气味意味着什么。从出生开始，我一直闻着那股气味，整整五年。”洛兰笑一笑，端起茶杯。
灯光下，他的银发微微折光，面孔却模糊不清。雷音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他的背影周围萦绕着某种自我隔绝的空气，那是任何言语也无法穿透的。她曾经试过，在遭遇妃天镜的摩天轮下试过，在格利特尼尔号的晚宴上试过，一次次地尝试，一次也没有成功。
气馁与不甘同时涌上心头。
她放下杯子，大步走向洛兰。在他闻声回头之前，她加快两步，伸展双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
洛兰的身体微微一僵。
雷音不管。她的脸颊能触到残留在他外套表面的寒气，她的手腕能感到他衣衫下方传来的体温。现在，她与他之间的距离为零，那种奇怪的、将他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的空气，没有存在的余地。
“你那时才五岁，不是你的错。”她轻声说。
说完，她一点点松手，后退，转身，大步走出客厅，像一个昂首挺胸的战士。然而，当她看到出现在眼前的第一扇门后，立刻一个箭步窜进去，反手、关门、上锁，呆立门前，自己都为刚才的举动而呆若木鸡，以至于她过了好半天才察觉自己的心脏正狂跳不止，胸膛不断起伏，手心冒汗。
挤牙膏一样，一点又一点地，思考能力逐步回到她近乎空白的大脑。
——我有病吗？
——森林里那次，还能解释为久别重逢、非常喜悦，刚才那又算什么？
——阿兰兰……他绝对尴尬透了……我现在还在他家里！明天……不，说不定今晚就会再见面！
一想到这里，“逃跑”两个字坚定不移地占据了她的念头。她立刻环顾四周，寻找窗户或后门——
咚咚。身后传来敲门声，一霎触动她紧绷的神经。她呆立原地，脸红过耳，一动也不敢动。
短暂沉寂后，门扇对面传来洛兰的声音：“雷音，你很饿吗？”
雷音张张嘴，艰难地回答：“不、不会。”
“那你为什么要独占厨房？”
雷音茫然地望一望周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逃进了餐厅。对面厨房的流理台上，洛兰泡茶留下的水壶和茶叶还摆在那里。
滚烫的窘迫涌上脑袋，她绝望地捂住脸。
短暂沉默后，门外的洛兰再次开口：“好吧，你想待在那也行。不过，以防你等会饿了，我提醒一下，左边橱柜那个紫色的盒子装的是猫粮。”
“我当然能分清人粮和猫粮！”
“多让人诧异啊。”
“呜哇……够了，你快走啦！”
“啧，我还以为这里是我家呢。”洛兰咂咂嘴，顿了顿又说：“你可以睡二楼左手第一间的卧室，平时有雇人打扫，都很干净。洗漱用具我帮你放在床上。”
“好好好……”雷音咕哝。然而，她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听见洛兰离开，刚刚缓和些的紧张不觉又涌上来。
忽然。
“谢谢。”门扇彼端传来很轻的嗓音。
然后，足音远去。雷音听着那个声音上楼、消失，终于放松，长吁一口气，靠着门扇缓缓滑坐在地，仰起头。日光灯放射着明亮而稳定的光，提醒她，她现在是在普通人类的世界，在一栋平凡而舒适的房子里，在她最想陪伴的那个人家里。
再度意识到他，很奇怪地，紧张消失了。充盈心中的，只有稀薄、暗淡的怅惘。
窗外，夜色深沉，就像那晚她坠入的大海，看似广阔，却无处可逃。
她不禁想起洛兰的话。
（他们就只是陷入了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