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上床睡觉之前,雷音没有再见到洛兰。她怀疑这是某种他特有的体贴,就和他总在她消沉时冷言冷语、在她窘迫时语带讥刺一样。还不了解他时,她曾经很生气,可到了现在,她却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办法能令她振作起来。
关上灯,雷音钻进散发些许洗涤剂气味的床铺,闭上眼睛。各种各样的思绪多得快要溢出脑子,疲倦却来得更加凶猛。不出三秒,她便意识模糊,坠进心灵的深渊。
一开始,那里只有安恬、深沉的黑暗。渐渐地,黑暗深处传出潺潺水声。水声渐近,越来越响亮,终于触动雷音的神经。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大片灰色在眼帘外铺展。
“……”
雷音使劲揉揉眼睛,再度睁眼。水声骤然变得清晰,她则深吸一口气,苦涩的植物气息充盈胸腔。
灰暗的色调涂抹天地。遍布铅灰浓云的压抑天空下,一条宽阔的河流缓缓流淌,河水异常清澄,一毫不差地倒映出天空的色彩与云层的纹理。河流两岸,生满淡灰色、麦穗一般的植物,白雾漂浮其中,宛如游荡在荒烟蔓草间的苍白幽灵。
——这里是……梦?
雷音茫然四顾,触目所及只有雾气笼罩的灰色荒原。
“……总算,又见到你了。”仿佛松了口气的话音从身后传来。
雷音一震,骤然回头。尽管隐约有所预料,双眼所见仍令她呆立原地。
原本只有白雾浮荡的河岸边,立着一名少女。她长发垂腰,刘海遮住眼睛,可雷音还是立刻认出了她。
因为那是绝对、绝对不会认错的人。
漫长的时光里,作为唯一的“真实”存在于雷音灵魂之中的人。
“棠……罹罹?”她难以置信地呢喃,欣喜之色不自禁地浮上脸庞。蓦地,她拔腿奔向少女,没跑出两步,笑容与脚步一同凝滞。
她想起了少女的真身。
毋宁说——想起了自己的真身。
白雾缓缓漂浮,飘过两个拥有金铜色长发的少女之间,裹着苦涩、冰冷的空气,雷音敏锐地抽抽鼻尖。看到她这个动作,棠罹稍显局促地垂下视线,咕哝:“换个地方吧。”
伴着她的话音,灰白色的荒烟蔓草像被抽走的幕布一样消退,艳丽的色彩洪流随之涌上。眨眼间,河流、白雾与荒原都消失了,雷音发现自己站在夜晚城市的街头——她曾以为是自己“家乡”的繁华大都市。闪烁的霓虹、嘈杂的车声将她包围,时光仿佛流回了她仍过着平静生活的时候。一瞬间,她有些眩晕,紧接着却察觉棠罹正低着头快步走远。
“喂,等等……不好意思,借过……棠罹,你给我等等!”雷音挤过人群,一边试图追上棠罹莫名飞快的步伐,一边质问:“你就是这么骗我的对不对?这些……这些街道,这些人——”她的手臂在身边抡一个大圈子,“你让我以为这些都是真的。还有我的学校、朋友……甚至爸爸、妈妈……都和这几条街一样,全是假的,对不对!”
棠罹默然无语,快步向前。周围明明人流密集,却沾不到她一片衣角。雷音光是跟上她的步伐就很困难,遑论从她嘴里逼出答案,气急之下怒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原本可以告诉我的!”
棠罹脚步一滞,险些撞上对面走来的行人,还好她及时朝旁一闪,避了开去,站稳后心有余悸地拉上兜帽。那样的动作、姿态,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看着她那副模样,雷音不禁咬紧牙关。没错,无论正以什么形式存在,那家伙绝对就是棠罹——阴沉、疲惫,闷闷不乐,总是躲避与人接触的少女。明明是这样的家伙,为什么要特意回到城市?雷音不愿意去想,可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这里是我喜欢的地方。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差点被棠罹撞上的青年爆出一连串责难,恶声恶气,越说越难听。雷音迟疑两秒,终于深呼吸一次,大步上前,插进棠罹和青年之间。两个人明显都吃了一惊。雷音不管,冲着青年嚷嚷:“我都看到了,明明是你边走边打电话才差点撞到我朋友,本来就是你不对。而且又没有真的撞上,你在这里撒什么泼?”
说话间,她若无其事地整整衣服,露出腰畔的剪刀柄。青年犹豫一阵,终于没再纠缠,骂骂咧咧地走了。
“……”
触到身后的沉默,雷音生硬地说:“我还没有原谅你。”顿了顿,又说:“而且,我只是为了保护这条街不被你炸掉。”说完她才想起,这条街道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之物,她的借口可谓拙劣透了。
虚假的人、车声交织成一片杂音,其中传来几乎被淹没的低声。
“——就算这样,我也很高兴。”
雷音又僵立几秒,终于自暴自弃地转身,指尖不小心掠过棠罹的手背。棠罹痛呼一声,如被猛毒灼烧一般倏地缩回手。同时,周围风景骤变。雷音再回神时,城市消失了,她又回到了灰暗、衰败,白雾弥漫的河岸。空气里漂浮着那种麦穗般的灰色植物的苦涩气息,其中还混杂几丝异样的气味。
刚见到棠罹时便隐隐察觉的气味,此刻骤然变浓了好几倍。
怀着不祥的预感,雷音缓缓抬头。抬到一半,她的脖子僵住了。
某种“生物”半跪在草丛中,痛苦地喘息着。
金铜色的长发凌乱披散,遮住半边面孔。左肩耷拉着深翠色、遍布血痂的残破翅膀。原本应是手臂的地方,却伸出一道细长的镰刃,刃口像被强酸腐蚀一样锈迹斑斑。惨烈的伤痕遍布全身,丝丝腥气随风弥漫。
虫族血液的腥气。
雷音呆住了。
感受到她的视线,“生物”竭尽全力收起镰刃,又以右手掩住刃尖。那只手仍维持人类形态,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正是刚才雷音以指尖划过的地方。
“……龙涎香。”“生物”没有抬头,只用虚弱、嘶哑的嗓音说:“在这里的只是你的灵魂。没有肉体的阻隔,你就是……一大团会走路的龙涎香。不要碰我比较好。”说到这里,“生物”像要让雷音安心一样,又说:“其他的伤都是那个绿色眼睛的调香师弄的,和你没关系。”
“可、可是……”雷音脑内一片混乱,能理解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那是棠罹罹?
困惑、震惊与恐惧在体内交织。
——那就是……棠罹罹本来的样子?
那把细长、翠绿的镰刃扎在雷音的视野中央,严重锈蚀,却仍寒光隐现。情不自禁地,她的右手探向腰畔的剪刀。等她猛然醒觉自己在做什么,已经晚了。
原形半现的棠罹苦笑一声,挥挥手,“你走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如果你听到神诛的消息,告诉我一声就是。”
雷音跳起来,急急说:“不是,我不是想——”
“快走。”
“至少让我——”
“快走,不要等到我发火!”棠罹蓦然怒吼,发影间隙的血红眸子里,怒气与疯狂迅速聚拢。那种眼神犹如一把冰刀猛力刺进雷音的身体,她一打寒颤,眼睛合拢又睁开——
一切都消失了。
没有城市,没有河岸,没有棠罹。她躺在散发出微微洗涤剂气味的干净床铺里,一身冷汗正从脊背缓缓渗出。
过了很久,她慢慢起身下床。床头闹钟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街区路灯微弱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她脸上。她将窗帘掀起一角,怔怔俯视脚下沉陷在黑暗与寂静中的街区——“真实”这一侧的街道。
——每一秒……
她的吐息在窗玻璃上凝成霜白的雾,模糊了她因懊悔而扭曲的表情。
——我注视这个世界的每一秒,都是棠罹罹痛苦的时候。
直到刚才亲眼看到棠罹遍体鳞伤的模样,雷音终于意识到这件事。若不是主人格正痛苦难耐——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她根本不会拥有作为“雷音”而在“真实世界”生活的机会。
——明明是这样……
她牙关紧咬,额头碰到玻璃。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掠过街角,灵敏的动作一下子扯住雷音的视线。一瞬犹疑后,她将窗户推开一线,冰冷、阴湿的夜雾飘进卧室,其中没有可疑的气味。
然而,那道身姿留在她虹膜的残影令她的心脏“怦怦”鼓动。准确地说,那不是她的心脏,而是虫族大将的心脏。
它感受到的是——同类的气息。
再不迟疑,雷音一把拉过衣服套上,抓起剪刀,推开窗一跃而下,屈膝坠入草丛,再次起跳,翻过矮墙,在树木、屋脊和矮墙之间安静而迅捷地起落。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那道可疑的影子上,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动作比从前更加利落、干净。没有惊起一丝响动,她落在一株鹅掌楸上,透过树叶间隙向下窥探。
她一路追踪的黑影蹲伏在配电箱的阴影中。那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为了保持平衡,他十指张开撑住地面,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数米外的街心花园。看到他那副姿态,雷音心中几乎已经没有怀疑,只有最后一丝谨慎还将她压在原地。
忽然,她的鼻尖微微耸动。湿凉的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股香气……龙涎香、广藿香,还有一点……
不等她辨出所有成分,配电箱下的男人低吼一声,蓦然纵身跃起,远处的路灯照出他飞跃于半空、迅速改变轮廓的剪影。
头发纵向拉长,根根硬直。
坚硬的甲壳顺着脖颈高高刺出。
薄翠双翼“嘭”地张开,翼下刺出——
咚!雷音的心脏重重撞上胸腔。
——薄翠双翼下,刺出一对尖细的镰刃。
那是一只螳螂。
雷音呆若木鸡。脚下螳螂的身姿与不久前棠罹的身姿重叠,她正要抽出剪刀的手僵住了。
眨眼间,螳螂窜进街心花园。短暂寂静后,那里传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一下子惊得雷音回神。再不迟疑,她借助繁密相连的树冠追进花园,最后一次起跳时,抽出剪刀抛上半空——
“撼鸣吧——‘雷刃交响’!”
蓝紫色的闪电劈落夜空。借助一霎雪亮的电光,雷音看清了脚下的状况。螳螂正欲扑向一位老人,后者吓得跌坐在地。
电光消失,深浓夜色重新罩下。雷音反手接住双刃,如同一片羽毛,轻盈坠落树梢,呈蹲姿落在老人与螳螂之间,立刻掀起眼睑——
——对上了螳螂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过于浓烈的血红色像在发光。那不是怒气,甚至也不是疯狂,只是赤裸裸的——食欲。
彻悟像冷水一样浇下雷音的脊背。她猛咬牙,蹬地疾驰,双刃宛如游过深洋的海豚,于黑夜中划出两道冰蓝色的流线。佛手柑、水莲花、薰衣草的香气溢出“雷刃交响”,化作馥郁、缤纷的雾萦绕在刀刃周围。
闻见香气,螳螂怒吼一声,镰刃一把向外削,一把向下劈。雷音不闪不避,压低重心,加速冲进敌人的攻击范围,一刀格开纵向的镰刃,又一刀挡住横向的镰刃。两股巨力震得螳螂向后微仰。
趁此机会,雷音纵身跃起,在打横的镰刃上一借力,二度起跳,腾空翻转一百八十度,倏地握紧“雷刃交响”。
“海洋木质调·花剑!”
龙涎香如同一阵极寒的风吹过双刀,将缭绕的香雾冻结为两道细长、尖利的刃,自然衔接于原本的刀刃前方,刃尖直指螳螂正望向天空的——血红双眼!
噗噗!
血肉遭穿透的钝响划破寂夜。螳螂的躯体化作薄暗中的僵直剪影。
一阵寒风吹过。
螳螂缓缓向后仰倒,与地面相撞,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的残骸正迅速化作黑色的粉末,散入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