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雷音轻轻坠落地面,在飞散的粉末中将“雷刃交响”插回腰畔,被夜色染成暗棕的长发轻轻飘拂。
就算是她,到了这个时候也注意到,自己变强了。无论身体动作还是战斗意识都更加自如,仿佛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甚至,刚才,她第一次亲手夺走了一只成虫的性命,“花剑”刺入螳螂眼窝的触感却没有在她的心湖激起半丝波澜。
这一切变化的原因,她多少能猜到。
——棠罹罹……在帮我吗?在她那种状况下?
雷音低下头。心中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懊悔与自责啃噬着心脏。
看到刚才那只螳螂的眼神时,一瞬间充盈全身的警戒令她握紧了刀。
只有排除对方,才能活下来。
——我站在这里的每一秒,都以棠罹罹的痛苦为代价。明明是这样,我却……
拳头不知不觉地握紧。
……我却还是想留下来。
留在这个存在“真实”、自由与阿兰兰的世界。
自责像一把钻头,狠狠钻进雷音的心脏。她蓦地咬紧牙关。
“哎呀,明明消灭了敌人,你却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一道低沉的女声从后方传来,吓得雷音猛转身。
夜色笼罩的公园门口,倚着一道人影,远处的灯光映照那随风飘拂的金绿色发梢,逆光中的眸子灼灼有光。
“该不会是因为……”那人盯着雷音,似笑非笑,“……物伤其类吧?”
雷音的心倏然下沉。小心翼翼地,她唤出记忆中的名字。
“……百里前……呃,小姐?”
那人哼一声,颇满意地甩下脑袋,“你还记得我?”
——你在我头上敲的那一下实在令人难忘。
心里念叨着不敬的内容,雷音一边暗暗搜寻逃跑路线,一边问:“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百里虫绝耸耸肩,“你们这些小屁孩,想在我面前撒谎还早了八百年,就算是白家那个小子也一样。还有你,不要想着乱跑,这回——”她的目光倏然变冷,“可不是在你头上敲个包就能了事。”
被那眼睛一盯,雷音浑身发冷,心也终于沉入谷底,好半晌,终于深吸一口气,“好吧,我投降,但这件事和阿兰兰没有半点关系……”
百里匪夷所思地说:“你们都睡在一个屋子里了,这种‘没关系’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雷音呆愣一秒,蓦地脸红过耳,大喊:“根本没有!才不是你想的那种、那种……”她卡壳了。百里心领神会地挑挑眉,视线越过雷音的肩膀,投入公园深处。
“会长,你怎么看?”她问。
“为什么还要征求别人的意见,我说没有就没有!”雷音快被自己的体温蒸发了,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等等,“会长”?
挂着白痴似的表情,她缓缓转身。
那个半分钟前还仿佛被螳螂吓掉半条命的干瘦小老头,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用一种慈祥的眼神打量着雷音。说是“眼神”,其实只是雷音的猜测,因为他的眼睛几乎全被皱纹和异常粗浓的白眉毛藏住了。
半晌,他轻轻颔首,说:“小姑娘,需要香蜂草和依兰哟。”
他的声音苍老而柔和,令人听之神定。雷音却是在短暂怔愣后,蓦地反应过来——香蜂草和依兰,都是治疗“自责”的疗愈香中的常见配料。这个老人,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不,不仅仅是这样。
这里光线昏暗,间隔这么远,他不可能“看到”,只能是“闻见”。
——透过明姨的咖喱构筑的防御香……
震惊和恐惧涌上心头。老人“呵呵”微笑,“现在,需要的是檀香和雪松。年轻又善变的灵魂,真好啊。”
百里虫绝牵唇一笑,“是吗?我明白了。”
雷音呆呆回望。这个人明白了什么?不要自顾自明白,解释一下好吗?
她又看回那个被叫做“会长”的老头,他……等等,老头呢!
几秒前活生生站在那边的神秘小老头,好像蒸发一样消失了,只有百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别看了,人早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啊!
“恭喜你,会长觉得你挺能打,有点用处,恰好我们最近很缺人,所以同意你暂时回到白塔。”
他什么时候说的!
面对雷音震惊的表情,百里仿佛看透她的心思一样,森然一笑,两排白牙在夜色中异常显眼,“他要是看不上你,开出的方子就是佛手柑、水莲花和薰衣草了。”
——我刚才用的噬虫香……
雷音一阵泄气。这才意识到,今晚这一幕恐怕都是百里和小老头为了测试她而布置的。冲进公园前,她闻到的那股香气,现在她也终于想起来了。广藿香、龙涎香、麝香、岩兰草和白松香——那是能令虫族失去理智、战斗至死的引战香。
黑暗中,火光微微一闪,是百里以火柴点燃了烟斗。雷音僵立原地,片刻,忽然生硬地问:“你们,是故意选了螳螂吗?”问出这句,一股她自己都没料想到的火气蹿上来,令她大声问:“看我够不够聪明,知道该选哪一边?”
百里恍若无闻地深吸一口烟,闭目享受,好半天才慢慢吐出烟圈,笑说:“唔,是怎样呢?”
雷音怒道:“喂,不要敷衍——”
说到一半,她忽然愣住。
百里不见了,就在她眨眼的工夫里。
头顶的树冠在风中飒飒作响。寒意侵袭,雷音心中一凛,蓦地拔出剪刀,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右腕忽被铁钳般的力道紧攥,疼得她惨叫松手,剪刀坠地。紧接着,一股巨力当胸袭来,将她撞飞数米,仰面摔坠在地。
嗤,一股寒意紧贴她的侧颈插入地面,一下子令她浑身僵直,睁开模糊的泪眼向外望去。
猛兽俯视着她。
一瞬间,她产生了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错觉。
“你聪不聪明,关我什么事?”从那双幽光微烁的兽瞳下方,传出压迫性的女低音,“你是人还是虫,爱哪边更多,又关我什么事?说到底——”百里蓦然眯紧眼睛。
“——你是死是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被迫与那双眼睛对视,雷音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觉身体冰冷,骨寒毛竖,浓烈的烟草气息像铅块一样压迫着她的胸膛。
百里跨跪在她身上,原本握在手中的长柄烟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窄背长刀,冰绿色的刀身宛如碧玉。此刻,长刀前端深深刺入雷音脖子旁的地面,只要她轻轻动一下,大动脉恐怕便要被割破。
她不敢动弹的模样映照在百里眼中,却没有在那双眼睛里激起半分怜悯,话音中的冷酷也没有任何改变。
“命是你的,怎么用是你的事,但别以为会有轻松愉快的选项。挣扎、屈辱、舍弃,在哪边都一样,这就是大人的世界。杀掉一只螳螂,你就觉得被冒犯,受侮辱?那你本来在期待什么?在元老们的邀请下大摇大摆地回到白塔,时不时还能和脑子里的螳螂小伙伴过家家?呵,醒醒吧,傻姑娘。”
她每说一个字,雷音的血液就升温一分,愤怒逐渐取代恐惧充盈她的身体。她对百里怒目而视,后者却只是勾着冷笑,眼神轻蔑,仿佛正俯视一只蚂蚁。
寒风吹拂,雷音忽然心中一动。烟草凝而不散的浓烈气息中,不知何时悄然渗入一缕格格不入的花香——
铃兰的香气。
“我是打扰了你们两位女士的茶会吗?”一个冷淡的声音问。
“……!”雷音的心脏猛地一跳。喜悦与放松之下,她的眼眶又变红了。
百里脸上却不见半分意外。她用多了几分深意的眼神盯着雷音,头也不回地和身后的人打招呼:“晚上好啊,小鬼,我就知道那么两、三道陷阱挡不住你太久。”
“三十七道。”洛兰的语气冷若冰霜,“深更半夜在我的房间外面埋了三十七道炸弹,你究竟是我的老师还是仇敌?”
“恨铁不成钢的时候,一半一半吧。”百里轻松地回答。话音甫落,雷音只觉眼前一花,压力骤减,烟草的气味随风飘散,那么轻易,好像刚才迫得她喘不上气的一切都是幻觉。
百里一边起身往重新变作烟斗的容器里填塞烟草,一边随口问:“几点了?”
洛兰打开怀表瞥一眼,没好气地说:“很快三点。”那语气好像在说所有害他这个时间站在一座冷风呼啸的公园里的人都该被拖去活埋。
百里却——也许是故意——没有察觉他的不快,娴熟地点燃烟斗,“哦,那我该走了。今晚还要赶不少场子呢。”
洛兰收起怀表,低头沉思,似乎在经历某种内心挣扎。终于,他下定决心抬头,“阿撒托斯——”
“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百里流畅地接下他的话,“但我没有忘记,我还有不少账要和你们算。你们就皮绷紧、等联系吧。”
淡银色的烟气飘出斗钵,凝聚成似隐若现的通路。在雷音和洛兰的默然注视下,烟草的悍灵调香师步入“曲径”,眼看要被烟气吞没时,忽朝雷音侧目,“对了,别再叫我什么‘小姐’,鸡皮疙瘩都掉光了。”
烟气涌上,翻涌片刻后,渐渐在风中飘散。公园重新变回了那个平凡的公园。
草丛间,海蓝色的剪刀幽光明灭。至少该把容器捡起来,雷音想。然而,她的身体无法动弹。疼痛与恐惧一时被怒火压制,却在百里离开后的现在一点点涌上,连同山呼海啸般的沮丧、迷惘。
——我能回白塔了。
——可以继续留在阿兰兰身边。
一直期盼的事就这样成真,她却无法坦然高兴,无法回应洛兰沉默却关切的视线。她知道,光是看着他,她便会安心很多,说不定还能下定决心,但这也正是她无法抬头的原因。
——我就这样走向白塔的话,不就把棠罹罹一个人抛在那片灰扑扑的河边了吗?
——夺走她的一切,只为自己开心……
负疚紧攫心脏。雷音猛地咬紧牙关,低下头。
看到她的样子,洛兰正探向怀表的手一下子停住。
短暂迟疑后,他垂下手,快步走向雷音,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
寂静随之覆落。
树丛轻摇,薄雾渐起。浓密的树影沙沙摇曳,将这座小小的公园隔绝在寒冷、严酷的世界之外。
良久,寂静终于被闷闷的呢喃打破。
“……你怎么知道我就需要这个?”
在龙涎香散发微热的香气里,洛兰一点点收紧双臂。
“你教我的。”他低声说。
一声嗤笑响起,尾音却带上了哭腔。几秒沉寂后,哭声蓦然爆发,很快又像被什么埋住似的变得沉闷,变成压抑的喊叫、断断续续的抽噎,渐渐地,融入呜咽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