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丽女子学园
这样的校名映在雷音眼里，她揉揉自己尚显红肿的眼睛，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这是你的母校？真的吗？”她惊恐地问洛兰。这个人的美貌确实秒杀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女生，但因此就去就读女子学园是不是太过了？因材施教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洛兰闻声狠狠瞪她一眼，“谁说这是我的母校？我五岁就去了白塔，你脑子又漏了吗？”
雷音尴尬地搔搔脑袋，这才想起洛兰说要去的确实只是“一所学校”，她自动脑补成母校而已。但如果只是普通学校，有必要半夜三更跑过来吗？
没多久前，在公园里很没形象地哭了一阵之后，雷音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但要再回去睡觉绝对是睡不着了。洛兰似乎也看出这一点，便说趁晚上方便，带她去一个地方。结果，两人就来到了这里。现在学校正值圣诞假期，理所当然地，校门紧锁。望着那个结实的门锁，雷音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等等，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正想着，她余光瞥见洛兰从容地掏出怀表。
“……别！”雷音大惊失色。
洛兰侧头用一种看白痴似的视线扫视她，同时，怀表的指针飞快旋转，阵阵甜美的香气从中飘出。
咔嗒。铁锁清脆地弹开，门扇缓缓开启。洛兰推门而入。
过了好半天，雷音才从呆滞中回过神，追上去压低嗓门问：“这次你又做了什么！”
“赞美那把锁的表面抛光是多么细腻、光亮，问它能不能帮忙开个门。”
“呜哇，你宁愿夸一把锁也不肯夸——”雷音叫到一半，猛然闭嘴，脸涨得通红。
洛兰瞥她一眼，“‘也不肯夸’？”
雷音拼命摇头，示意他赶紧将此事忘记。洛兰笑笑，拐进一条小路，平静地说：“我一直觉得你的头发很漂亮，像阳光和风穿过极乐鸟的羽毛。”
一瞬怔愣后，雷音蓦然低头捂住嘴，耳朵都在冒热气，结果没看清路，被台阶绊了一跤。
圣玛丽女子学园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小姐学校。夜色下，一栋栋校舍肃穆高雅，花园成片，令人叹为观止。校园内非常安静，不见一道人影，只有深深浅浅的树影随寒风摇曳，发出海潮般的广阔声响。
寒风吹拂，雷音总算恢复了正常的体温，缩着脖子咕哝：“我可不想来这里上学。”
前面一点传来洛兰的声音，“为什么？圣玛丽可是我们这里首屈一指的名门。”
“就算是这样吧……总感觉像一栋漂亮的监狱。”
洛兰的背影顿时一滞。
“没有冒犯的意思。”雷音赶紧补充。
短暂沉寂后，洛兰摇摇头，“没有。”他重新迈步，“只不过，有人说过和你差不多的话。”
“哇，真有缘，谁啊？”
“她叫苏慕南。”
对雷音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然而，洛兰念那三个字的方式令她的心微微抽紧。几乎是立刻，她意识到，那个人对洛兰而言是特别的。
装作毫不在意地，她问：“那又是谁？”
洛兰走进一座凉亭。这里四面被树荫包围，风吹来时势头已经减轻不少。尽管如此，他仍拿出香薰球放在一边，与雷音各自坐下，这才回答：“是一个当年在这里读书的少女。有一次，我来这边处理一名感染者，很意外地认识了她。她是感染者最亲密的朋友。”
听到少女曾是这里的学生，雷音敏感地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洛兰专程带她来这里的原因，接下来要进行的恐怕不是普通的谈话。于是，她定定神，才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我刚过十五岁生日不久。为了避免你用自己十五岁时的成就衡量我以致产生误解，我说明一下，那时距离我获得称号已经过去五年，和阿湛搭档也有三年，完成一般性的工作已经没有困难。”
无暇顾及自己受到的讽刺，雷音一下子跳起来，目瞪口呆，“你、你和阿湛曾经是搭档？”
“你真是从不让我失望，总能精确关注到最不重要的内容。不过没错，阿湛的第一任搭档就是我，因为他的老师和我那时的老师恰好也是搭档，而他的老师后来又成为了我的老师，就是刚才和你友好会谈的百里虫绝。”
“……贵圈真乱。”
“这还好吧？吹空那支还有一个‘三巨头与十二金刚’的故事，乱象堪比百年战争，我怕你的脑子处理不了。”
“说来听听啊！？”雷音不服气地挽起袖子。
“比起这个，趁着原本的话题还没漏出你的脑子，接着它继续说似乎更为明智。”
“……哦哦哦，对对，抱歉，你说吧。”雷音讪讪坐下，不好意思说自己真的差点就忘了原来的话题。
洛兰忍不住一推她的脑袋，笑说：“总之，像我刚才说的，我十五岁时，已经拥有作为调香师独立工作的能力。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我碰到了苏慕南，一个拥有特殊灵魂的少女。”
“特殊的……灵魂？”
洛兰点点头，“灵魂是储存人生经历的器官，记忆、思想与感情的汇聚之所。普通人的灵魂，就像一个以记忆为材料，以思想塑造形状，充满感情的大口袋，时时刻刻处于变化之中，也常有出现问题的可能。若记忆残缺，思想与感情都将失去赖以存在的根基；若思想贫乏，记忆与感情便缺乏组织，杂乱无章；感情若变异、腐坏，将侵蚀整个容器，使得灵魂成为虫卵的温床——粗略地说，就是这样的关系。”
雷音搔搔头，“很深奥的样子。”
出乎意料，洛兰没有嘲讽她的智商，点头承认，“确实。魂体学是非常艰深的学问，也是修习疗愈香的门槛所在。梧桐丘博士是真正的专家。至于你，基本可以放弃。”
“……不用你说我也是这样打算。”雷音干脆地认怂，又追问：“那你说的那个灵魂特殊的少女，就是某个部分出了问题吗？”
“她的情况要更加特殊。”
香薰球里飘出阵阵暖实的香气，将夜寒隔绝在凉亭之外，洛兰的声音却渐渐失去了温度。
“她的灵魂——”他冷冷地说，“是空的。”
雷音没反应过来。过了好几秒，她才犹豫不决地问：“是说她的灵魂里什么都没有？”那是什么状况她实在无法想象，过于抽象了。
洛兰暧昧地晃一下脑袋，“我刚才将灵魂比作装满感情的口袋。在苏慕南的场合，口袋本身完全正常，甚至可以说优异。她的智能凌驾于常人之上，任何状况下都能以高度理性的考量作出对自身最有利的判断。然而，这么优秀的口袋里面，空无一物。她……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雷音吃了一惊，一股寒意静悄悄地在脊背漫开。
凉亭外，夜色深浓，洛兰疏冷的嗓音在寂夜中回荡。
“虽然也会笑，也会哭，也有喜怒哀乐，表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这些只是精心的伪装，是她为了融入群体而作出的表演。当她判断在某个场合哭泣能引起别人的怜惜或同情，她便流泪；当她认为在某种状况下应该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她便会这样做。实际上，那些悲伤、恐怖的景象，没有在她的灵魂中激起半点波澜。她无法萌生感情，周围的事物也无法触动她分毫。某种意义上，她是一个没有破绽的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发现了——她的灵魂没有一丝气味。”
不知什么时候，雷音屏住了呼吸。她全神贯注地等洛兰接着往下说，可他偏偏陷入了沉默，好半天未发一语。忍不住，她催促：“然后呢？”
洛兰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声音干涩，“她发现了我。”
“哈？”雷音大脑略微卡壳。
似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混乱，洛兰吐出胸中空气，解释：“察觉到她的特殊后，出于好奇和责任感，我只要有空就会来看看她的状况——当然是在暗处。我用了马鞭草，自认为在常人眼中和隐形无异，却忘了她不是常人。她发现了我。”
雷音低下头，“接着你们就……呃，认识了，对吧？”
洛兰专注地盯着香薰球，委婉地说：“这么说似乎太轻描淡写了。”
“哦……”雷音有点郁闷，更觉得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月亮照着台阶，散射开一片朦胧的银光。终于，洛兰低笑一声，抬起头，“不可否认，她是个特别的人，为我带来了一些改变。同样地——如果这么说不会显得太自大的话——她也因我而改变了。后者也许更显著一些，至少就后果而言是这样。”
“什么后果？”
“她的灵魂变了。空无一物的口袋里，第一次萌生了某种东西。”
雷音整理一下情绪，才说：“那不是挺好的吗？”她心里的某些部分确实这样认为，“她原本那种状况其实还挺可怕的。”简直就像电视里经常播的那种精神有问题的连环杀人魔。
洛兰却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
寂夜中，他深呼吸一次，慢慢续道：“‘感情’就像植物，在合适的环境中才能健康成长——阳光与土地供给养分，风雨令它更为强壮。常人的灵魂能提供这一切，苏慕南的灵魂却是一片虚空，无论阳光还是风雨都与它无缘。那片虚空原本会延续到它终结的一日，如今却育出了一株植物……雷音，你觉得那株植物会变成怎样？”
随着洛兰的讲述，雷音心中的些许郁闷逐渐被不安取代。她摇摇头，紧张地盯着洛兰。他的眼睛淹没在额发阴影中，平淡的吐字却酝酿着不稳的气氛。
“没有阳光、沃土，便将毒素攫为养分；没有风雨打磨，一些枝杈随心所欲地生长，另一些却异常脆弱；没有同伴，没有竞争者，没有任何力量妨碍它将所有空间据为己有……它在苏慕南的灵魂中无休无止地扩张，长成了一株怪物，抽出黑色的芽，开出有毒的花，不分昼夜地向世界散播名为‘执念’的种子——这就是虫后的诞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