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瞳孔骤缩。
树影在地面摇曳，香薰球送出阵阵温暖的香气。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洛兰最后那句话带给她的极度震惊令她忘了身在何处，就连洛兰的话音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虚无’的灵魂若萌生感情，就会变成‘女王杯’，从中育出绝望之王、偏执之母——虫后。尽管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但这条规律似乎是准确的。因此，调香师公会很久之前就有严令，无论是谁，一旦发现灵魂没有气味的女性，必须向公会报告。一经报告，她们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生还是死。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们。”
“……”雷音愣愣望着喃喃低语的洛兰，仍说不出话来。
感到她的视线，洛兰安慰般朝她笑笑，笑意却没能蔓入声音，“有点意外吧？我第一次听说时也很意外……应该说是震惊。虫后并非自愿成为虫后的，甚至不像其他最终虫化的人一样拥有选择、改变的机会。她们中有人生来如此，有人是后天遭到虐待，被掏空了灵魂。好不容易得到‘感情’，却是破灭的开始……她们是最该得到帮助的人，却最先被调香师抛弃。我不是为了坐视这种事才成为调香师。十五岁的我这么想着，终于下定决心，向公会隐瞒了苏慕南的存在，最终酿成大错。”
条件反射地，雷音张嘴想说话，却被洛兰摇头阻止。
“如果你想说我那时的想法没错，我不打算否定。虫后并非罪恶的化身，而是没有及时得到帮助的人……我的想法并没有改变。但是，只愿意看到这一面，却故意从她可能制造的灾难上移开目光，逃避艰难的决断，只求自己心安……知道这叫什么吗？”
他凝视雷音，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
“——伪善。”
空气如凝固一般沉重。洛兰移开视线，“从发现苏慕南，到她化身虫后绯月，中间我有无数次机会修正错误，但我没有。我把世界的命运悬于一线侥幸之上，寄望于她的灵魂不会发生变化，但是，很讽刺地，最后让她变了的人就是我。
“我犯了大错，却由于老师为我隐瞒而没有受到惩罚，代我受过的是因绯月而虫化、因虫族而丧命的普通人。我想——”他一瞥雷音，似笑非笑，绿眼睛里却溶解着阴影与悲哀，“就算是你，肯定也意识到了，你的……朋友，棠罹，就是其中之一。”
“我……”雷音嘴巴一动，声音却干涩得无法继续。不知不觉间，她拳头紧握，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想说话……明明有太多话想说了。
然而，一股憋闷感压在她心头，因洛兰的言语而逐秒加剧。那种感觉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是因真相而生的震惊？因他自暴自弃的语气而生的恼怒？还是因为被隐瞒这么久而产生的委屈？或许……都有一点，可比这一切都更强烈的，却是心痛和悲伤——对于他五年来独自承受的可怕自责。
那是怎样的五年啊……每一天都背负着对世界的负疚，每一刻都怀揣着对自身的厌憎，每一秒都在重温对过往的悔恨，每一次面对虫族，都浸沐在“必须将之消灭”的焦躁和与此等量的悔愧之中……这样的心情，雷音光是想想就觉得要疯了，实在难以想象亲自承受那一切的洛兰本人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可以的话，她真想告诉他，没关系的，事情已经发生，现在只要想怎么解决就好，不要再因为过去的事而痛苦了。然而，她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她所感受到的心痛，还不及洛兰五年来痛苦的万分之一，却已经快要将她压垮。这样的她，又哪有安慰他的资格呢？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洛兰为何会是现在这样。紧接着，她又明白了另一件事。仅仅几小时之前，她还在因为那件事而生气。
她明白了为何棠罹一直在隐瞒真相。
……是为了保护我啊。
——棠罹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承受不了。虫族、杀戮、灵魂腐烂、双重人格……所有这一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见识过世界的不堪。所以，她什么也没有说，默不作声地为我创造出有趣的父母、友善的同学、温柔的追求者……好似童话一样，完美无瑕的世界。
——阿兰兰也是……为了让我拥有真正的人生，他顶住的压力有多大，谁都不知道。我更是……一点也不知道。
负疚、自责绞割着雷音的心脏，悔恨和难过则令她眼睛发胀。
——结果，我只是一个倚仗他们的温柔撒娇的小屁孩。自以为很厉害，其实既脆弱又娇气，从来没有帮他们分担一点痛苦，还老是责备他们，因为自己的心愿没有全被满足而生气。我这种人……这种人……
也许是她沉默太久，洛兰终于察觉哪里不对，抬眼看见她快要哭出来的脸，霎时一愣。
接触到他的视线，雷音再忍不住，“哇”一声爆出今晚第二次痛哭，边哭边声泪俱下地道歉：“阿兰兰，对不起……”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洛兰简直被吓傻了，过了好几秒才迟疑不决地说：“不管怎么看，现在该道歉的人都不是你……”
“就、就是我……”雷音哭着打断他，“我眼里就只有……只有自己，根本不知道你……你有多……呜呜……有多辛苦。以后，你……呜呜……你怎么嘲笑我，我都绝对不……不回嘴。你要是有秘密任务，我也……也绝对不会再尾行了……呜哇……”
她竭力欲将想法传递给洛兰，却越说越难过，一阵阵抽噎挤走了言语。洛兰呆望着她，惊讶的表情渐渐转为好笑。终于，他轻舒一口气，拍拍身边的座位，探手入怀，柔声说：“好了，好了，过来擦擦眼泪。你怎么跟我在一起老哭啊？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来，过来。”
待雷音挪过去后，他掏出手帕拭去她眼角、面颊的泪珠。雷音感激地咕哝着，扯过手帕一角，捂住鼻子。洛兰大惊失色，“住手，我给你纸——”
噗！雷音用力一擤鼻涕，响亮的声音没过他的尾音，令他整个呆住。在他发愣的时候，雷音干脆将手帕从他手中抽走，又是用力一擤。
“……”洛兰沉默一阵，明智地决定就这样将手帕放生。他站起身，“那边有台卖热饮的自动贩卖机，我去买点喝的。你是要奶茶吗？”
衣角被人扯住。“……我也去。”雷音小小声说。
洛兰回头瞥见她小狗一样湿润又可怜的眼睛，感到一阵不忍，却还是硬下心肠说：“你在这好好待着，冷静一下，我等下还有事情和你说。”
雷音还想坚持，可转念一想，明明才决定再也不任性胡闹，难道立刻就要破功？只好强忍下寂寞，默默点头，注视洛兰走远。当那道背影完全消失在树影背后的一瞬，一阵意外的鼻酸涌上来，她不禁又用手帕掩住鼻子，低下头。
手帕散发出淡淡的铃兰香气。这股花香，曾是她生活过的虚妄世界中唯一的气味，一路引导她，奔向真实。
泪水无声地渗入手帕。雷音闭上眼睛，闷住压抑的抽泣。
——再一下……再让我任性一下就好。
——哭完这一场，我就会变成能够保护你的强大雷音了。
洛兰穿过寂静无人的校园。鹅卵石小路反射月光，亮晶晶的。远处，自动贩卖机发出白光，在阗寂夜色中圈出一方小小的明亮天地。
他走过去，边走边说：“我还是很佩服你的。”
自动贩卖机当然没有回答。洛兰也不介意，掏出硬币投入机器，先后按下罐装奶茶与瓶装绿茶下方的按钮，平静地说：“再怎么为了掩人耳目、声东击西，能做出禅位的决定，将自己一手培养的虫群转让给另一位‘虫后’，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自信。”
机器发出“嗡嗡”运转的响声作为回复。紧接着，两罐饮料“咚咚”掉落。洛兰没有去取。自动贩卖机上的广告模特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脸上却没有表情，也没有血色。
“你找到一位和你年龄差不多的虫后，利用麾下蠹鱼、蜻蜓两位大将的能力夺走她的记忆与心智，禅位给她后，令她留守你的虫巢，你则带着蜻蜓低调地前往阿撒托斯。离开前，你将黑音的大将和我引到黄泉比良坂。你知道我面对棠罹会有所顾虑，所以派她挡住我，好让风琢骨——或者随便哪个黑音的大将率先赶到虫后寝殿。他们中没人见过你的真容，看到那位‘虫后’自然认为是你，当场就会下杀手，以为眼前的‘虫后’一死，她的虫群就会归自己的‘母亲’所有。这倒是没错。他们只是没料到，在自己杀进黄泉比良坂，害得阿撒托斯城防空虚时，他们的‘母亲’已经换人。黑音死了。取代她君临阿撒托斯，成为虫族第一女王的，是你——”
不稳的反光顺着银色发梢流下。洛兰转过身，沉声唤道：
“——绯月。”
短暂停顿，他眯起眼睛，“以你现在的身份，一个人跑来这里，又想干什么？”
自动贩卖机在地上铺出一道明亮的白光，却更衬出远处黑暗的深浓。片刻寂静后，从那片黑暗中，传出一道透着哀戚的少女声音——
“阿兰……为什么像在和陌生人说话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