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盯着那道步出树丛的纤细影子,冷冷地说:“你难道还是我认识的人?”
少女停下脚步,叹息道:“或许不是吧,但这又是谁的错呢?”
“……”洛兰顿时语塞。少女站在离灯光一步之遥的黑暗中,与他坦然对视,浅蓝连身裙的裙裾在风中轻轻起落,令他感到一阵时空错乱的眩晕。
格利特尼尔号上的那晚,混乱之中,洛兰对她匆匆一瞥,尚不觉得怎样。现在,她就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他才发现,五年的时间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长直黑发垂落半腰,白皙而丰满的脸颊如同透光的玉石,温柔、清澈又脆弱的眼神,仿佛盛着樱花酒的透明酒器,一阵风起就能让人醉过去。
一切都和那时候一样。
就连她唇边似有若无的微笑也和那时候一样。
那抹笑意,明明温柔极了,却藏着一丝恶魔般的轻蔑,透出两分幼童似的残酷,如同一种无声的挑衅——看,你们都被我骗了,怎么样啊?
(但是你没有。)
当年的那道少女声音又一次在洛兰耳畔回响。
(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对吧?)
(全世界,只有你知道。)
“阿兰——”
眼前的声音和当年的声音重叠一处,令洛兰不自禁地晃晃脑袋。绯月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歪着脑袋说:“我的事情,小雷音都知道了,对吧?”
听到雷音的名字,洛兰终于回神,垂下眼睑,“她有权利知道。”
“不怕她生气吗?”
洛兰下意识揉揉脑门,没好气地说:“她现在生气,我还可以弥补;等她以后发现被隐瞒、欺骗才生气,我大概会被杀掉。”
夜色中,绯月的眸光微一闪烁,“……真看重她啊,阿兰。”
她语气的变化未能逃脱洛兰的感知。他抬起视线,勾起一丝哂笑,“现在是你在生气了吗?这么火大的话,派人来对付我就是了。我也很想见识一番的……你新近收入麾下的七名大将。”
“六名。”绯月冷冷地说。
洛兰疑惑地一挑眉。绯月却没有接话,只是牢牢盯着他,眼底弥漫着浓稠而冰冷的黑暗。洛兰虽然是故意激怒她,可被那种怨毒的视线紧盯,他仍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靠近容器的右臂微微僵硬。
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入两人之间,落在闪光的鹅卵石上。绯月的表情渐转和缓,甚至还露出两分委屈。终于,她叹一口气,踢开脚边一粒小石子,幽幽地说:“好啦,我知道了,小雷音对阿兰很重要。阿兰重视的东西就是我重视的东西。所以,为她着想,我还是解释一下为好。”
洛兰慢慢挺直脊背,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绯月踢着小石子,说:“当我说‘她会生气’时,可不止是在说‘她会吃醋’哦。”
“……什么意思?”
“小雷音和我的‘狂大将’是一莲托生的双子——这件事,阿兰不会已经忘了吧?”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洛兰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绯月的脆声讲述却丝毫不受他心情的影响。
“棠罹以‘暴怒’为能量。平时,她若受伤、虚弱,只能通过吞食旁人浸满怒气的灵魂来恢复元气。然而,前次阿兰将她打成重伤,她被关在小雷音的身体里,根本没有取食他人灵魂的机会。尽管如此,她仍然恢复力量,回到了我身边。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嗯嗯,阿兰也猜到了——”
绯月缓缓掀起眼睑,唇边清澈的微笑映着眼底无邪的残忍。
“——就是通过吞食雷音的怒火。”
“……!”洛兰的呼吸陡然停滞。
绯月续道:“棠罹是我的孩子,她的一切都是我的,为我奉献就是她的本能。这一点不以她本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她拒绝、抵抗,她的灵魂也在不断搜寻‘怒火’,搜寻回到我身边的道路……根据我的了解呀,小雷音是个很容易生气的孩子。而且,她生气的理由,往往就是你——总在用刻薄掩藏温柔的阿兰。”
面对脸色发青的洛兰,绯月背着手弯腰,关切地研究他的表情,困惑地说:“那么,阿兰要怎么办呢?再不让她生气?用香来控制她的情绪?哪一个似乎都不是长久之计。难道阿兰竟然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再次被棠罹夺走,成为任我驱使的战斗机器吗?好眼熟的场景呀,简直就像……”
夜寒侵袭,阴冷的影子一点点侵入虫后的表情与声音。
“……当年眼睁睁看着我变成怪物一样。”
呼——冷风卷起少女的裙裾与洛兰的发梢,树影摇晃,遮蔽了黑夜中仅存的光。海潮般的盛大叶响下,是僵硬、冰冷的死寂。
死寂深处,传出细微的少女声音。
“阿兰,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呀?”
“……”洛兰视线低垂,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干净的少女声线续道:“就是为了这个理由,阿兰才去学了噬虫香。但是,你一直没有加入香樟结社,因此,杀死虫后的方法,至今对你仍是个谜。”
“……”
“没关系的。”绯月挺直纤细的脊背,“我说过了,阿兰重视的东西就是我重视的东西。如果阿兰想知道杀掉我的方法……”她声音转轻,目光和语气都那么温柔,仿佛一碰就会碎。
“……我就告诉你。”
轻柔的耳语掠过空气。洛兰的肩膀陡然僵硬。
就在这时,灌木丛剧烈地摇晃,一声怒斥从天而降,“离他远点!”
伴随着耀眼雷光和劲急风声,海蓝色的刀刃卷过空气,直取绯月颈下。洛兰霍地抬头,绯月却一动不动,唇边甚至勾起一丝微笑。
眨眼之间,刀光削至绯月气管前,倏然停止。
“……!”雷音瞳孔微缩,一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她竭力试图将刀刃向前推进,手臂却仿佛坠了千钧重的大石,任她怎么用力,也无法动弹分毫。短刀微微颤抖,吞吐寒光,横在绯月的脖子前面。那细腻、洁白的皮肤仿佛沾染剧毒,迫得刀刃一丝不敢靠近。
在雷音难以置信的视线中,绯月看也不看气管前的刀,从容不迫地抬头,右手慢慢抚上雷音的脸颊,冰冷、滑腻的触感仿佛一条毒蛇钻进她的衣服,令她打个寒战。然而,被虫后剔透的黑眸紧盯,她连移开目光都做不到,只能任由对方轻声细语——
“你的身躯,你的战力,都是属于我的。我的东西,又怎么会伤害我呢?”
绯月说完,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春风吹过盛开的紫藤,香气氤氲。罔顾雷音厌恶的目光,虫族女王翩然后退,在夜色中留下最后一丝低语。
——决断是你的,阿兰。
自动贩卖机发出的白光在摇曳的树影中,时明时暗。终于,禁锢雷音身躯的力量消失了。她立刻就要追上去,肩膀却被人轻轻按住。
“你是无法消灭虫后的。她们不是那么容易抹消的存在。”
洛兰的声音里有种尘埃落定似的平静。
“因为——”他按着雷音肩膀的手一分分收紧,“一旦虫后的灵魂被噬虫香摧毁,她的整个巢穴,都将随她覆灭。”
这一刻,比震惊更先涌上雷音心头的,竟然是恐惧。
为了得到某种东西,必须先付出与之同等的代价。这个道理,她已渐渐开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