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几天,雷音就借宿在洛兰家里。一开始她有点不好意思,渐渐却因为洛兰特有的那种随性态度而放松下来。他似乎有种能耐,无论多么怪异、可笑的情况,在他那里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就连他周围的人不知不觉间也会受到这种态度的影响,和他产生相同的感受。他刚对雷音倾诉了自身的秘密,这不是很平常吗?他们在虫族第一女王的母校与女王本人进行了激烈的会面,这又有什么值得惊叹的?他在家里收留了一位无家可归、双重人格的妙龄少女,天下还有比这更普通、不值一提的状况吗?根本没有。与其为那些鸡毛蒜皮而成日哀叹、紧张,不如趁着茶刚泡好读两页书。
然而,雷音知道,洛兰表现得若无其事、轻松随意,不代表他真的不在乎。相反,他正是因为明白那些情况事关重大,才不愿用过于庄重的态度为当事人(包括他自己)平添心理负担。一件事若能在从容、平和的态度下得到解决,为什么非得把它弄得充满焦虑不可?这就是洛兰的观点。雷音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令她心生敬佩,却又忍不住担心他是不是在压抑什么。
有一天,她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疑虑,“你以前对绯月,要更在意一点的。”“在意”这个措辞其实太轻了。实际上,从前的洛兰只要提到绯月就性情大变。
桌对面,洛兰放下茶杯,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保守秘密的人才会焦虑。现在,不是有你替我焦虑吗?”
“……我是垃圾桶吗!?”
“我从不敢这么看你。垃圾桶可不会拿薰丸砸我脑门。”
雷音气鼓鼓地站起来,去屋子里四处游荡一圈,又忍不住回来确认:“所以,你真的……至少有一点看开以前的事了?”
“我没有那么豁达。”洛兰的回答令雷音心里一紧。不等她开口,他又端起茶杯,“但我开始觉得,偶尔像这样放下烦恼和工作,享受一会下午茶也不坏。”说完,他将茶杯送到嘴边,却发现杯子空了。
“我去泡茶!”雷音立刻自告奋勇。望着她欢天喜地的背影,洛兰的唇角不觉柔和些许。他咽下那句“记得用热水”,也垂下眼睑,敛去了眼底深埋的阴影。
时间流逝,圣诞将至,街上早充满了圣诞气氛。槲寄生、冬青和一品红装点街道,家家户户的大门上挂着以松枝和柑橘编织的花环,商店里播放着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圣诞歌曲。雷音曾以为洛兰早晚会坐不住,要求把自家房子也装饰一番,可这一直没有发生,就像他已经忘了世界上还存在一个圣诞节一样。就在雷音渐感奇怪的时候,一天早上,房子里的电话响了。没记错的话,这是那台电话在雷音借宿期间第一次响铃。
洛兰瞥一眼来电号码,没有接起听筒,而是按下了免提键。下一秒,一个雷音感觉已经有几万年没听到的声音响彻客厅。
“喂,阿兰吗?还是音音?”
一瞬怔愣后,雷音倏地扑向电话,“吹空!”喜悦之色不知不觉在脸上漫开,“你最近怎样?还有阿湛。”
听到她的声音,雪吹空显然也很高兴。他表示大家都平安无事,楼湛的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白藏和玖流花自“那天以后”就被工作淹没,再也没有露面。唯独弗洛吉好像有什么心事,有一天误把茴香酒当做苏打水端给梧桐丘博士,害后者醉了一个星期,这种事故此前从未发生过。
在这通电话变成没完没了的愉快聊天之前,一直默默坐在沙发里的洛兰终于找到一丝空隙插嘴:“说起来,吹空,你应该是有正事要说吧?”
“……哦,对,不好意思,好久没听见音音的声音,兴奋过头了。”雪吹空歉然一顿,再开口时,语气转肃,“音音,你之前是不是答应百里前辈要回白塔?”
雷音心里“咯噔”一下,尽量压下不妙的感觉,回答:“当时没有答应。不过,我……”她深呼吸一次,余光中的银色发梢为她的声音注入勇气,“……我想回去。”
雪吹空音调愈沉,“即使要付出代价?”
雷音注意到,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此前不存在的东西。或者说,少了一些此前存在的东西。一丝深藏在亲和底下的犹疑消失了,这令他的提问比从前更难回答。面对一个破除迷茫的人,她必须拿出同等的觉悟才行。
“我想回去。”雷音闭上眼睛,那晚洛兰在绯月面前陡然僵直的侧影自脑海深处浮现,“即使要付出代价。”
漫长的沉默后,电话彼端,雪吹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可雷音从中听出了不亚于她的纠结与煎熬,以及当那些纠结、煎熬终于孕育出答案时的由衷欣慰。不由自主,她的眼眶微微发热。
——大家都在担心我……我这种曾经“不存在”的人。
过了一阵,雪吹空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高兴多了,“这样的话,我多年的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话题为什么突然跳到你‘多年的心愿’?”
“因为真的想了很多年,可惜每年都被各种事情扰乱。比如去年,临近圣诞的某个晚上,白藏前辈喝多了,不知为什么在阿兰面前掏出一把匕首,结果被阿兰暴揍进医院,整件事就这样泡汤……”
一旁,洛兰冷哼一声。雷音默默抹掉额头冷汗,不忍说自己完全清楚那把匕首为什么会被掏出来。雪吹空沉浸在遗憾的往事中,经洛兰再次提醒,终于想起正题,叮咛:“总之就是这样,记得要来。”
“到底是来哪里……”雷音早站累了,坐下来休息。尽管如此,雪吹空的下一句话仍令她一下子蹦起来。
“当然是来我家过圣诞节。”他兴高采烈地宣布。
挂掉电话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雷音都沉浸在做梦一样的心情里。她跟在洛兰后面游出逛进,不停地问这问那,直到从他越来越敷衍的回答中发现他其实是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真实感才一下子涌上来。
“真的要去了!”她激动万分地转圈,“去朋友家里过圣诞节,我还是第一次耶!”
“是是,真的要去了。”洛兰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挪到一边,捡起两件衣服。看雷音兴奋成这样,他高兴之余,心情又有点复杂,“本来你也是要在我家过圣诞吧?”
雷音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是这样啦,但你好像完全没打算庆祝的样子……”说到这里,她猛然反应过来,“啊,你这家伙,早就料到了是不是?你早就知道吹空会打电话过来!”
洛兰笑着打混,雷音却不依不饶,他不得不把她再一次推开,才够到自己的围巾。为了避免她继续烦人,他催促她赶紧去收东西。雷音不情愿地磨蹭着,正要出门,背后,洛兰忽然唤道:“雷音。”
她闻声止步。洛兰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清晨的光斜照着他的发梢,闪闪发光。
“没什么要紧的事。”他笑一笑,“我只是想说,我很佩服你,一直的。”
雷音一点点瞪大眼睛,惊讶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寂静之中,洛兰又补充:“以及,你决定留在白塔,我很高兴。”
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雷音问:“那你的决定又是什么?”她拂开数天来盘旋胸中的犹疑,直截了当地说:“我听到了,绯月告诉你该怎么杀死虫后。那不会是没有代价的,是不是?”
光线充足的卧室内,灰尘闪着微光,旋转、起落。
过了很久,洛兰才低声说:“那种噬虫香,现在的我是调不出来的。”
雷音悬在心中的一块巨石重重落地。她知道不应该,也知道太轻率,可她的心情还是一下子明快起来。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了。
——对她来说,世上再没有一件事,能比洛兰好好地站在眼前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