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赖于现代社会便捷的交通网络和满世界奔忙、昼夜不息的阿尔斯维号,第二天下午,雷音和洛兰便来到了雪吹空家所在的小镇。走出火车站,雷音抬头张望,不禁睁大眼睛,感叹出声。
来这里的路上,她已从洛兰口中听说,这座镇子位于某国际大都市的市郊,昔日曾是王室行宫所在地,那时的城墙、宫殿、教堂、街道连同古典的文化氛围一道完整地保留至今。尽管雷音一路上已尽情想象了一番,可亲眼看到与火车站一街之隔的雄伟古城墙,她仍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火车站与城墙之间,一条古老而热闹的商业街穿城而过,酒吧、咖啡馆、餐厅、商店林立。当雷音还沉浸在这幅景色中时,一名穿着笔挺制服、散发出皮革与机油气息的年轻女性径直迎上来,以受过训练的沉着声线询问:“请问是雷音小姐和洛兰先生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自我介绍是雪家的司机,负责接两人去雪家的本邸。听到这里,雷音立刻将脑海中的“雪吹空家想象图”扩大一倍。
司机小姐引二人来到一辆颇有些年份的黑色轿车前,为两人拉开车门。雷音怀着敬畏之心坐进车里,小小声问邻座的洛兰:“等下见到吹空,我是不是应该叫他‘阁下’什么的……”
“如果你的敬语知识仅限于这一个单词,那还是算了吧。”洛兰哂笑,“不过,你之前都不知道吗?你上格利特尼尔号之前,不是还特意披挂了吹空的气味?”
“那是弗洛吉弄的……”
“我早该料到。”
轿车平稳地驶上石板铺成的古老街道,穿过依地势起伏的城镇。车窗外,古城墙在青翠的山坡上延伸,城垛后隐约露出宫殿与教堂的屋顶,那便是昔日作为王室行宫的城堡。城墙下方,不出几步远就是普通市民的生活场所。一排排白、褐二色组成的砖木混合建筑经受住岁月的风霜,屹立至今,成为民宅或商铺。现在,每一栋房屋都笼罩在浓厚的圣诞气氛中。轿车经过镇中心时,雷音看到那里耸立着一棵圣诞树,想必一入夜便会绽放出辉煌的光彩。
渐渐地,车窗外的景色从城镇变成森林与田野。洛兰询问一直沉默开车、明显职业素养非常高的司机:“请问贵府现在都有哪些人在?”
司机答道:“主人的话,目前在本邸的只有少爷。老爷、夫人和几位小姐今年不在这里过节。昨天跟今天上午各有几位客人来访,都是少爷的友人和工作上的同伴。”
听到司机将客人截然划分为雪吹空的“友人”与“工作上的同伴”,雷音深刻感受到了她对这份工作和雪家人的感情,不由得心生敬意。按照洛兰先前的说法,雪家知道雪吹空工作的真面目的,只有他的父母和大姐,司机应该不在知情行列,实在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那些掩藏不住古怪的“工作上的同伴”的。
交谈之间,轿车驶过绵延的田园风光,进入一片浓荫环绕的山谷。天边,日渐西斜,原本阴云低压的天空和灰绿色的树梢被染上一层灿烂的金红色,一缕缕松树、苔藓的清苦气息混着天气变坏前的潮腥气渗入车内。
就当雷音开始以为蜿蜒曲折的公路与道路两侧向内倾斜的松树永远不会迎来尽头时,轿车前方的视野陡然开阔。一大片绿地铺展在夕阳下,四周森林环拥。在这一切中间,矗立着雪家的本邸。看到那片建筑的一瞬间,雷音就知道自己又搞错了。尽管她已经几次三番在脑内修正“想象图”,却仍及不上现实的万一。
那不是一栋房子,应该说是——一片庄园。
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突出在夕阳西下的背景前,曾经米白色的外墙被岁月冲刷得有些暗淡,反而焕发出古老、庄严的风采。外墙、屋顶、门柱精雕细刻。宅邸正对面的绿地中央,喷水池喷洒出细腻的水雾,辉映夕照,闪闪发光。两排圣诞树顺着车道一直延伸到宅邸正门前,树上刚刚点亮的灯光犹如薄暗中的宝石。
轿车穿过这条路,在正门前停下。雷音下车的时候,险些踩空摔了一跤。不等她站稳,黄昏的风送来熟悉的香气——由旧书、牛奶和木头调和一处,又被雪松的清寒暗香统领的好闻气味。她惊喜地抬头,看到雪吹空正冲出正门,嘴里叫着:“阿兰!音音!”
“……小心!”雷音大叫。
话音未落,雪吹空就踩漏一级台阶,差点滚下来,幸好司机小姐早候在一旁,很熟练地扶住他,沉稳地叮咛:“少爷,请您小心脚下。”雷音钦佩地看着她。
谢过司机的机敏后,雪吹空欢快地跑过来,一把抓住雷音的手,冰蓝色的眼睛里洋溢着真挚的喜悦,声音比电话里更加高兴,“我本来想去车站接你们的,但上午老师他们来了,阿湛说我还是留下比较好……你们一路上还顺利吗?”
他这么开心,雷音不禁受到感染,笑着说:“倒是没什么不顺利的……”
“除了雷音低估了雪家庄园的占地面积,因此在了解实情的过程中受到一些惊吓。”洛兰补充。
“谁第一次来都会被吓到好不好!”雷音脸红了。
雪吹空的表情也变了,变得非常凝重。
“竟然有这种事。实在抱歉,是我疏忽了。下次如果邀请你去别的地方,我会先说明场地的建筑面积……啊,还是事先寄一份平面图给你好了!用丝带系着的那种!”他兴奋地转向司机,“辰姊姊,到时记得提醒我。”
司机郑重地躬躬身,“您的吩咐我记下了,少爷。”从她的表情、态度丝毫看不出她对这项提议有何不满,看得雷音既是佩服,又是尊敬。另一方面,看到雪吹空还是那副老样子,她不知不觉感到了些许安心。他没理由还不知道她身上的秘密,却没有因此而改变对待她的态度。光是这一点,就令她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回报了。
说笑间,雪吹空引两人走进房子。一穿过大门,雷音再次深受震撼。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两层高的大厅,装饰得金碧辉煌。地板由西洋棋盘般黑白交错的菱格大理石铺成,墙壁、天花板铺满神话题材的壁画,尽管时光流逝,色彩仍鲜明一如往昔。
一道宽阔的阶梯连接二楼一道华美的拱门,楼梯旁耸立着一棵披金挂银的圣诞树,楼梯扶手、二楼栏杆均被花环与彩灯装饰得绚丽无比。雷音从前在最大的购物广场看到的圣诞装饰,也不如眼前景象的十分之一。
目瞪口呆良久后,她凑近洛兰悄声说:“你们很能干嘛,竟然能说服住在这种地方的父母把唯一的儿子送去白塔打怪兽……”
洛兰对她投去尖锐的视线,“没想到你还有个充满偏见的脑子。实际上,吹空的双亲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们……”他的话忽然一滞。
同时,雪吹空也停下脚步,望向大厅一侧。
在装饰雪家先祖肖像画的长廊下,立着一个人。他那有些潮湿的红发垂下来,遮住一只眼睛,外套披在肩上,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上缠绕着佛珠串与广藿香手链。
顿时,雷音高兴地张开嘴,可唤声没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哪里不对。她的鼻子先于理性捕捉到了危险的气息。
洛兰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挡在她身前半步,雪吹空则发出惊喜的叫声:“啊,阿湛!我以为你还在游泳池呢。阿兰和音音刚才到了——”
“那种事,只用一只眼睛也看得到。”低沉、冷漠的声音传入雷音耳中,她的心直往下沉。她从没听过楼湛用这种语气说话,尤其是对着同伴的时候。
——除非,他已经不把我当做同伴……
正想着,楼湛掀起眼皮,不带感情的眸光直射雷音,“借一步说话。”
“阿湛……”雪吹空几乎是在恳求。楼湛不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雷音。她毫不怀疑,他其实是在期待她说“不”,这样他就有了充分的借口立刻扑上来把她撕成碎片,字面意义上。
“别去,那家伙疯了。”洛兰提醒,用的是一种楼湛也能听见的声音,可惜后者完全不受挑拨。雷音深呼吸一次,向前迈步,咕哝:“该来的总是要来。”
洛兰皱皱眉,忽然拖住她,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雷音疑惑地看他一眼,点点头,迎向楼湛。待她走近,他转身走进长廊。两人在雪家祖先们的注视下,一前一后穿过悬挂松柏枝的走廊。然后,楼湛推开落地窗走进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