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完全黑了。太阳下山后,冷风呼啸,室内的绚丽和温暖像是做梦。更何况,楼湛一路上没说一个字,只有强烈的广藿香气味不时传入雷音的鼻子。那股香气,从前是强烈意志与坚实后盾的象征,现在却变成了压抑的怒气和冰冷的杀意。雷音跟在这股气味后面,穿越黑暗的庭院,越走越怀疑自己是不是刚做出了有生以来最愚蠢的一个决定,竟然任由一个连虫族大将都忌惮三分的男人把自己带到荒无人烟的野外,而这个男人明显正想杀了她。
……不行,这样下去真的不妙。
雷音裹紧外套,正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破僵局,楼湛忽然停下脚步,雷音也反射性停下。她盯着那道冷酷的背影,等待几秒,终于再也受不了了,冲动地开口:“好了,我知道自己是个怪物,不是你通常能、能容忍的那种存在。但是你有话能不能先说出来?不要再这样——”
话说到一半就被楼湛打断了,以一句打死她也不可能料到的话。
她目瞪口呆,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己的听觉。
“你、你说……什么?”她实在很冷,又惊诧万分,都结巴了。
两秒沉寂后,楼湛蓦然转身,赤色的独眼灼灼有光,紧盯着她。
“我喜欢你。”他重复,吐字比刚才更加清晰,还补充:“在火车上,你给我咖喱的时候——最晚就是你夹断我筷子的时候,从那时就喜欢你。如果时间能倒流,我绝对、绝对不会在白塔的大厅里把你交给阿兰,就算要把他打趴也不会。这是我活了二十一年第二后悔的事。以上,你都听清楚了吗?”
被他的气势所迫,雷音立刻点头,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她确实听到楼湛的话了,也听懂了,但这种事……
正惊愕时,一阵旋风袭面,巨力猛然压迫喉咙,害她呻吟出声。还没回神,她就被楼湛揪住领子,重重按在树干上。头顶,传来凶狠的声音——
“所以,为什么是你?”
雷音眼前金星乱冒,痛苦、震惊与楼湛的怒鸣来回碾压她的神经。
“——如果吹空死在你手里,我该用什么心情活下去?到底该不该恨你?到底要不要杀了你给吹空报仇?你是要害我也人格分裂吗,啊!?”
他的手劲逐分收紧,害得雷音喉咙剧痛,可就连这份痛楚也没能盖过忽然涌上心头的惊惧。她艰难地问:“吹……空……怎么了?”
楼湛冷哼,“啧,我就知道阿兰不会告诉你。可惜我和他不一样,没有娇惯女人的习惯。你自己做的事,就用自己的耳朵听好了!”
一顿之后,他眯紧眼睛。
“——在那艘船上,你的刀在吹空身上捅了个大窟窿。他离死只有——这么近。”他举起左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不到一厘米的宽度。
一股恶寒涌上雷音的脊柱。
相似的寒意,当她听白藏提到东玫瑰大饭店的惨案时也曾产生过,此刻的感觉却比那时强烈了百倍、千倍。
她早该想到的。
其实……早就已经想到,只是一直在逃避面对而已。
她不是无辜的。她的双手——她用来调制噬虫香、消灭虫族、冲泡红茶、拥抱洛兰的双手,早已沾染千万人的鲜血,以“狂大将”的名义。
若她凑近细嗅这双手,说不定马上就能闻到——浓烈、粘稠的血腥气。人血的恶臭填满掌纹、侵进皮肤、渗入骨髓,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无法清洗,无法逃脱。只要她活着一天,就会永远伴随她。
而且,那股气味中,险些便多了雪吹空的一份。
——若是吹空真的死了……
这个想法,光是触碰就令她不寒而栗,根本无法深入思考。恐惧与悔恨侵袭着她的头脑,身体中的力气被一点点抽走。楼湛俯视着她,忽然轻哼一声,松开手,任由她顺着树干滑跪在地。
空旷的庭院中寒气弥漫,山间的冷风卷过光秃秃的灌木和树干,周围阴影四伏,远处灯火辉煌的宅邸犹如另外一个世界。
“我该……怎么向吹空谢罪才好?”雷音低喃。眼前又闪过雪吹空甫一见她的欢喜模样,可那张笑脸现在只让她感到心痛。
本以为楼湛会回以怒骂或斥责。没想到,他只是在漫长的沉默后,冷冷抛出三个字。
“——变强吧。”
“……!?”
“如果你对吹空还有一点歉意,那就保证不再让这种事发生。你那副强得恐怖的身体,在虫族大将手里只会制造灾难,但在你手里,就会变成守护的武器。磨练你的灵魂,再也不要被螳螂夺走身体……不对,应该说——”
楼湛缓缓转身,赤红色的瞳光摇曳在夜幕前。
“——从螳螂手里,把身体夺回来。这是你作为噬虫型调香师的责任!”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像惊雷一样响彻雷音的脑海。她呆望着他,半是难以相信他怎么能把这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半是被那份理直气壮所折服。紧接着,更为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她知道,在自己被楼湛的话触动的一瞬间,她已经背叛了棠罹。曾经的纠结、懊悔全部变成了虚伪。
——啊啊……内心深处,我是不是一直在期盼一个人来告诉我,即使置朋友于不顾也无妨?
棠罹苦笑着命她离开的面孔于脑海深处浮现,紧接着又与雪吹空真挚的微笑重叠。撕裂般的痛苦在她心中绞割不休。但是,这点痛苦,比起刀刃贯穿身躯、噬虫香啃噬灵魂的痛,根本微不足道。她必须做出选择。
深呼吸一次后,她抓着树干站起来,抬头,“阿湛,谢……”
话音再次被扑面而来的风打断。可这次,没有人揪住她的领子。她只是落入了一个炽热、狭小的怀抱,还很痛,肋骨快断掉的那种痛。
“……也是我的请求。”吐息般的低语掠过她冰凉的颈肤。广藿香的强烈气息深处透出丝丝甜味,其中压抑着滚烫又苦涩的感情。
“不管你有多痛苦,又有多身不由己,你都不准逃走了事。你站在别的男人身边的样子虽然让我很不爽,但你被关在虫族大将的身体里、在妄想之中自欺欺人……那样的你,我更加受不了!你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就算要和全天下对着干也不退让,我……就是看上你这一点。”
楼湛的低语逐字升温,害得雷音微微打颤。紧箍她的双臂这么用力,掠过耳畔的字句这么低沉,几乎是在送出威胁。
“——所以,这一次也不要退让。你要是逃走了,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轻微的颤栗涌上雷音的脊背。楼湛是认真的——她立刻就察觉到这一点。她若逃上一条轻松的道路,恐怕在另一个世界也将永远背负着他的诅咒……甚至,不止诅咒。
——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究竟是诅咒,还是祝福呢?
在她怔愣的时候,楼湛一点点放开她,后退半步,那种近乎引诱的甜美尾香随风散去。寒气涌上,雷音打个冷战,终于回神。寒冷冬夜重新降临在眼前,身上残余的香气、热量迅速消散。这一刻,她竟感到了几分失落,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
远处的树林里传出几声山雀啼鸣,风卷着几片枯叶吹过各自沉默的两人身畔。
忽然,楼湛搔搔脑袋,“气氛好像被我搞得很僵啊。”
“……不僵就有鬼了吧!?”一见面就把人拎到黑乎乎的花园里,又是怒骂又是威胁,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告——
雷音的肩膀陡然一僵。
她的头发在寒风中凌乱飞舞。某个词汇无视她的意愿,一点点落进她的脑海。
——告白……白……白………………
……我被告白了啊啊啊啊啊!?!!!?!
说起来难以置信,可在这场以告白开始的对话中,告白的存在感是如此薄弱,以至于她到现在才终于产生实感。顿时,一阵复杂的感情涌上来,紧张、忐忑、高兴、愧疚……种种心情混杂一处,害她连眼皮都不敢抬。
看她这副鬼样子,楼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哇啊!没、没什……”
“该不会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被告白了吧?”
“怎怎怎怎么可能!”
“还真是?”楼湛惊呆了。
“都都……都说不是了!”雷音连耳朵都在冒热气,不用抬头也知道楼湛一定正一点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脸。这时候如果再被他戏弄,她一定会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字面意义上!
正不知如何是好,离开宅邸前洛兰的附耳低语闪过脑海。顿时,她好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叫道:“那、那个,阿湛,荧宿最近怎么样?”
老实说,她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此也完全没料到它竟如此效果拔群。
楼湛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他大喊。
雷音想,其实你说了我才知道那是个名字。但是,好不容易扳回一城,她不打算轻易放弃,便追问:“到底怎么样嘛?”
楼湛听若不闻,咬牙切齿,“……我知道了,肯定是我那个阴险、腹黑、尖酸,以看人笑话为乐的师弟!吹空是不会背叛我的,吹空是站在我这边的!”
“……看到你如此信任搭档,我真是十分欣慰……”
“可惜,他打错算盘了,我并不会因为从你嘴里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就大为动摇。”
“你现在的表现在普通人眼里就叫‘大为动摇’……”
“而且,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楼湛的脸沉了下去。看他这样,雷音倒有些意外。看来洛兰一丝没看走眼,楼湛确实颇为在意那位女性。
而他接下去的话,更差点令雷音的下巴掉下来。
“我本来想杀了她的,但那家伙……啧,确实有两把刷子,我当时也受了点伤,就被她跑了。现在,她应该在阿撒托斯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被新虫后指挥得团团转吧……真可耻……不过‘虫族’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就算是大将也……”
“……等等等等等等。”雷音连声打住他,震惊、混乱害得她快不会说话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叫“荧宿”的人听上去竟然是一只虫,而且好像还是大将!?
待她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说出心中疑问后,倒是楼湛露出惊奇的表情,“所以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吗?阿兰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真是不忍说他只是说了一句“要是和阿湛的谈话落入下风,就问他‘荧宿怎么样’”而已。
楼湛不停地追问,雷音只好百般打混。终于,他宣告放弃,揉着有点发红的鼻子说:“算了……这里还挺冷的,边往回走边说吧。”
对这项提议,雷音真是求之不得。她正要跟上楼湛的步子,忽又一滞,迟疑两秒,终于深呼吸一次,叫住楼湛,对着他转回来的目光,说:“谢谢你告诉我,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对不起。”
她说话的时候,楼湛眼底浮现一丝痛楚,却转瞬即逝。他移开视线,嗤笑道:“你也不用特意说出来啊。”
雷音窘迫地低下头,“呃,我就觉得……既然你都认真地说了,我也应该……呃,这个……”
楼湛轻轻打断她:“你的这一点,我也不讨厌。”
他的语气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雷音心一跳,抬起头。映着遥远的灯火,赤发独眼的青年正对她微微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