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空理会那两个人，雷音磕磕巴巴地回应天川惑的问候。这个男人身形高大壮实，须发浓密，乍一看简直像一只塞在高级套装里的棕熊。然而，他的握手诚恳有力，眉毛虽然粗浓，弧度却颇为柔和，露出在眉毛和胡须之间的圆眼睛闪动着温和而深邃的光。雷音几乎立刻就相信，面前站着的确实是教育出雪吹空的人。
然而，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天川惑注视她的目光里，除了宽厚天性带来的友好外，还有一丝忧虑。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终于放低嗓门说：“白长老正等着见你，我就不耽搁你们了。不过，雷音小姐，以后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记住这一点，好吗？”
雷音困惑地感谢他的好意。天川惑点点头，又转身关照洛兰几句，便招呼楼湛和两个学生离开。雪吹空几次三番朝雷音投来担心的视线，楼湛好像想跟洛兰说话，却被玖流花的一个问题拖住了，中途雪吹空也插进去回答，三个人吵吵嚷嚷地走出了房间。
门锁闭合的一瞬，洛兰转向雷音，“走吧。”
雷音艰难地点头。小腹又一次紧张得痉挛，可到了这里，不想上也只能上了。她深呼吸一次，径直走向那扇门，正要拧开门把，洛兰却拦住了她。
她一愣，想抬头，脑袋刚一动就被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她视野中的全部，就是那扇华贵的木门，身旁则传来洛兰的声音——
“最后，有几句话我必须和你说。”
他严肃的语气害得雷音又是一阵紧张。她想侧目窥探他的脸色，偏偏鬓发挡住了视线，只能吞下口水，再次点头。
短暂寂静后，耳畔传来清冷的话音。
“说实话，你和棠罹之间的感情，我一度不能理解。对你所说的‘友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没有认真看待，认为那归根结底只是想象的产物。我几次三番告诉你，重要的是气味与灵魂，不要被眼睛蒙蔽，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偏见，从来没有把你的感情当一回事，无论作为调香师还是你的监护人都是失职的。这一点……对不起。”
雷音嘴唇一动，还来不及说“没关系”，洛兰就继续说了下去。
“可现在我知道了，你的那份感情是真的。你真的重视棠罹，到了会犹豫该不该将这副身体还给她的地步。”
这次，雷音真的吃了一惊，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的吧？你的一切都写在脸上。”
但是，除你之外，从来没有人能看到。雷音垂目默想。
洛兰默然片刻，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却更认真，“雷音，只有真正的灵魂才能产生真正的感情。不管你察觉与否、承认与否，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在你将棠罹视作‘真正的’朋友的那一瞬间，你已经成为了‘真正的’人。”
“……！”雷音的呼吸陡然停滞，近在咫尺的门把手一下子变得模糊。隔着头发，她的皮肤感受到洛兰的指腹，他愈加低沉的声线里蕴含着令她心神摇颤的温度。
“……你的灵魂光辉夺目，第一眼就夺走了我的视线，白塔因为你而焕发光彩。这是‘存在之物’才能引发的奇迹。在我眼中……在阿湛、吹空他们眼中，在上帝眼中，你早就不仅仅是棠罹的第二人格，而是真实、独立的人。你早就已经真正地活在这世上了。”
眼眶里快速积聚的热量令雷音面前浮起一层厚重的白雾。悄无声息地，雾气散开，一滴滚烫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赶紧低头拭去眼泪。想说的话太多，反而全部堵在喉间，吐不出一个字，剩下的只有乱糟糟的思绪。
——实在……没出息……
——和他在一起，我真的……总是在哭啊。
不知不觉间，按在她头顶的手移开了。一股葡萄柚混杂雪松的甘辛香气飘过来，不动声色地抹去她眼睛的红肿和心中的波澜。
“好了，走吧。”洛兰推推她的肩膀，柔声说，“白长老不会比风琢骨和十伐赤更可怕。”
雷音吸吸鼻子，挺起胸膛，点头。她很感激洛兰的提醒，令她意识到自己也是两番与虫族大将较量过的人，这给了她此刻最需要的勇气。最后定定神，她握住门把手，推开。
一股寒气混杂淡薄的烟味扑面而来。她一下子抬起头，目光穿过宽敞的房间，一如预料地看到一个套着风衣的高挑女人靠在窗边。长驱直入的寒风吹得她金绿色的长卷发微微飘拂，也吹散屋内的烟味。她望着窗外，用烟斗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窗台。听到门声，她动作陡止，翩然回头，锐利的视线盯住雷音。一秒后，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又见面了，你们两个。”百里虫绝挥挥烟斗，权当打招呼。
雷音也回以问候。她完全没想到百里也在这里，一时也不知是放松了些还是更紧张了。百里关上窗户，顺手将烟斗挂回腰畔，转身说：“傻站着干嘛，这里应该有不少座位吧？感谢小雪的招待。”
正如她所说，眼前的起居室比隔壁的房间更加宽敞，浅色系的墙纸、地毯与家具营造出令人放松的氛围。壁炉烧得正旺，燃烧的薪柴与耸立壁炉旁的圣诞树共同送出一股好闻的气味。然而，雷音并没有感到温暖、安心，半是因为室内还残存几分风带来的寒意，半是因为她早就看见百里斜对面的沙发里坐着一个老人。他正在低头擦眼镜，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进来了两个人。
“白长老，老师，打扰了。”洛兰当先走进房间。雷音没办法，只能跟上，短短几步路里差点走成同手同脚。当她在洛兰旁边坐下时，又由于对沙发的柔软程度估计不足而险些失去平衡。
带着一身冷汗，她偷偷抬眼窥探对面的老人，担心他察觉到她的失态。这没有发生。实际上，老人仍在细细擦拭那副饰以黑曜石链子的眼镜，眼皮都没掀一下，一双大手枯瘦、有力，两根手指上戴着金属戒指。
这就是“香樟结社”的首领，精英们的大Boss吗……雷音敬畏地想。
“鼻子先生”白童几乎和她的想象一模一样。他清癯瘦削，已逾知天命之年，蓄着一小撮胡须。头发尽管早已转白，却仍坚硬、浓密，顽固地与岁月和地心引力对抗。额头的皱纹并不明显，法令纹却非常深，暗示着隐忍、执拗的个性。他就算坐着，也能看出身量极高。一件白色的长外套披在毛衣外面，银色十字架垂在胸前。这副装扮不知为何令雷音感到颇为眼熟。
就在她困惑、不安时，白童终于收起擦眼镜的麂子皮，慢慢戴上眼镜，抬起眼皮。雷音心脏一跳，随即意识到那双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并没有看她，而是紧盯着——
“铃兰的灵均调香师。”苍老、威严的声音唤出洛兰的称号。洛兰垂下视线，“在。长老有什么吩咐？”
“有一件事，老夫深思熟虑后，认为交给你最合适。”
“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全力以赴。”
白童缓缓点头，颇为满意的样子。然后，他将手伸去一旁——
哗啦！什么东西被他拎起来。千万道耀眼的金光照彻房间，闪得雷音下意识遮住眼睛，只在虹膜印下了那件东西的轮廓，仅仅这样就已经深受震撼。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她撑开指缝，非常小心、惶恐地朝外看——
轻飘飘的丝带无风自舞。
无数层蕾丝、荷叶边轻盈地飘动，数不清的蝴蝶结好像在往空气里发射金光射线——笼罩在粉红泡泡里的那一种！差点就把雷音再次闪瞎。
白童拎着那件无比甜美可爱的公主裙，对洛兰激动地叫道：“在橱窗看到这件衣服的第一眼，老夫便知道它是为谁而生。阿兰，它是属于你的，不妨现在就把它换上——”
“恕我拒绝，长老。”洛兰一秒回答，脸上好像挂了冰。
“你已经答应了！”
“我说的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长老。我的羞耻心还没有低下到足以胜任您委托之事的地步，请原谅我的无能。”
“唔咕！这卑劣的辩解——”
“真正卑劣的是试图利用语言陷阱诱使旁人做出鲜耻寡廉之举的那种行为，长老。”
“难道是说老夫！？”
“只是泛泛之论，长老。”
“为了看你穿公主裙的样子，老夫特意擦了那么久眼镜！”
“您多擦擦眼镜总归是没有坏处的，长老。这样一来，下次当白藏前辈从府上顺走祭器时，您说不定就会注意到了。”说完，洛兰从怀里掏出一把古朴的匕首，柄朝前递出去。
这一刻，雷音如遭雷击，心中的最后一丝怀疑——不如说，最后一丝对长老大人的幻想也破灭了，只能愣愣盯着匕首的转移，嘴巴半张。
——这个……不就是白藏忽然掏出来想对阿兰兰这样那样的匕首吗！
——为什么要还给长老？两个人都姓白，果然是一家人对不对？穿得都那么像神父，职业也是家族继承的对不对？就连对阿兰兰这样那样的兴趣都是一家遗传的……对，不，对！
想到这里，她望向白童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警惕。如果这个人拿到匕首后顺势就想对洛兰这样那样，管他是什么长老，她都打算把他从那扇窗户丢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