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山杨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8/8 18:53:12 字数:4872

好在白童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咕哝着什么“不孝孙”“抢在老夫前面”之类令人满心狐疑的词汇,不情不愿地把匕首和公主裙都收起来,然后,第一次把视线转向雷音。她的心脏因骤然袭来的寒意而漏跳一拍。

老人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静静地盯着她,仅仅如此就令雷音感到一股可怕的压迫力。要维持自然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困难。

“我大概听百里介绍过你的事迹。”白童平静地开口,“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半人半虫的小姑娘了。”

壁炉里,柴火发出一声爆响。

尽管雷音早有心理准备,可“半人半虫”这种说法仍令她心神一颤。洛兰立刻就要说什么,却被窗边的百里以手势阻止。

炉火跃动,众人模糊的影子在地面摇曳。雷音定定神,抬起头。

“我是人。”她看定白童,竭力显得语气坚定,“现在,当我这样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就是人。我有时候会变成虫族的大将。那时候,我就是虫。我们没有谁是一半一半的。”

听到她的话,白童的嘴角微微抿紧,几乎立刻就令雷音感到大事不妙。不等她做出弥补,老人摩挲着戒指,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你是人就算了。你的主人格腐烂、虫化,通过大量杀戮成为虫大将,你好像还很自豪一样。雷音——他们是这样叫你吗?百里说你不会对虫族手软,我才同意像这样和你谈话。但是,你的态度令我怀疑,你甚至不具备作为调香师学徒最基本的自觉。”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雷音张张嘴,想为自己辩解,也想为棠罹辩解,大脑却一片空白。再怎么事先做心理建设,白童毫不客气的指责仍然超出了她的料想。可若仅仅如此,她还不至于哑口无言。真正打穿她心理防线的另有他物。

对面,老人灰色的眸子里,静静燃烧着灼眼的火焰——怒火。

将憎恨与悲愤作为燃料,数十年如一日、一刻不停地燃烧,就是那样的怒焰,简直是棠罹那热带风暴一般来得急、去得快的怒火的反对面。与白童对视的一瞬间,雷音几乎被他眼里平静的愤怒灼伤。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个刚见面的人这样强烈地厌憎。

这时,她终于想起洛兰不久前的叮咛。语焉不详的措辞掩饰下,他明确地让她不要展现出对虫族的认同感,尽管没有说明原因。他是知道白童愤怒的理由,却不被允许提及吗?这是百里的指示,还是直接来自白童的命令?雷音直觉地认为是后者。正是因为封口令来自白童本人,洛兰才会缄口不言,以免事态变得更糟。

雷音终于想通了一切。可事到如今,想通也晚了。她只能低头道歉:“……对不起,确实是我太轻率了。虫族是人类的敌人,我没有否认这一点的意思。”

白童眯细眼睛,“那你想否认的是哪一点?”

雷音张开嘴,沮丧与紧张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说一句错一句。为什么她不早点想起洛兰的叮咛呢?为什么她就是没办法慷慨陈词,说自己对虫族是多么憎恶、仇恨呢?这又不是假话,她确实很多次毫不犹豫地对着虫族拔出了刀啊。

——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快说吧,雷音,说你和虫族势不两立。说出来这一关就过了,你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留在朋友之间,阿兰兰身边。

那些语句几乎已经编织好了。然而,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舌根,她说不出,不能说……不愿意说。

因为她知道……早就知道了,所以没办法欺骗自己。

她可以对全天下所有的虫横刀相向,却只有一个人不行。那个人为了保护她的灵魂,独自背负了所有的黑暗,直到此刻,还在原本属于自己的身躯深处痛苦地喘息。

“……棠罹。”含糊的字句漏出她的唇缝。对面那扇窗户旁,百里原本专注地盯着窗帘钩,好像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有趣的东西,却在听到雷音的声音后蓦然抬头。

白童的脸色也渐渐沉落,指甲停在戒指凹纹中。

“你说什么?”他慢慢地反问。

“长老,这太不公平——”洛兰再也忍不下去,但刚说半句就被百里厉声打断:“你不要插嘴!”

室内早已回温,雷音的指尖却完全是冰的,内脏好像全部消失了,就连那晚百里抵在她脖子旁边的刀都没把她吓成这样。坐在对面的明明只是一个老人,既没有角也没有獠牙,她的勇气却被他冷彻的目光源源不断地吸走。若不是“不能给阿兰兰丢脸”的细微念头支撑着她,她肯定早就瘫软在了沙发里。

炉火的毕剥声中,她深呼吸一次,从稀薄的空气中乞求些许氧气,然后说:“棠罹……她不一样,对我来说。”

声音比她想象的还要细,却已经是她竭尽全力的成果。

“没有她就没有我。她照顾我,没有她我也活不到今天。她可能对全世界所有人都是大害,却是我的……朋友。我知道她杀了很多人,就用这双手。”雷音摊开双手,手指果然在颤,“她罪恶深重、不可饶恕……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反驳,但我没办法只用这种眼光看她……对不起。”

撑着说完这段话耗光了她大脑里的氧气。眼前一阵金星乱晃,余光似乎瞥见洛兰跳了起来。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重心失衡倒向一旁,还好旁边就是沙发扶手才没有受伤或者出更大的丑。洛兰愣愣看着她,脸色苍白。

意识到他的目光,雷音赶紧坐起来——出乎她的意料,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她的头不晕了,压得她胸闷气短的沮丧和恐惧在一眨眼间消失无踪。她呆呆地转过头。百里在笑——带着那么一丝讥讽的意味,但大体上是友好的。白童仍然盯着她,面无表情,可他现在看上去真的就只是一个威严的老人而已。

她呆住了,然后陡然反应过来。

“……我什么也没有闻到。”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但、但是,你们给我下了药……不对,用了香……总之就是操控了我的情绪!……是吗?”她茫然地望向洛兰。

“和阿兰没关系。”接话的是白童,他的手从戒指上移开,一丝幼嫩的山杨香脂的气味飘过雷音鼻端,“香樟结社需要的是能冷静面对虫族大将和女王的调香师,当前的时局下,尤其如此。刚才那点程度就被压垮的话,你对老夫就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在你察觉之前,老夫就会了结你。”

雷音目瞪口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刚才那点程度”比虫族大将要可怕很多。

“那……我回答什么其实都无所谓?”过了好半天,她问。

白童一手扶眼镜,另一只手伸进口袋,“你在想些什么老夫早就知道。你能意识到自己那双手不干净,这倒省了不少事。如此一来,你想必会很高兴地收下这个。”他掏出一支银色的钢笔。雷音接过来,研究一番后,发现这其实不是笔,而是一根储存着什么东西的管子。她从“笔头”拉出管内的滑槽,里面是一排闪闪发光、银白色的薰丸,只不过比一般的薰丸小很多。

面对她困惑的视线,白童说:“这种香叫‘静寂’,由‘安息香的浩昌调香师’调制,是针对……”

他话音未落,洛兰蓦然上前,“这绝对不行!……长老。”

百里呵斥:“你给我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所以才意识到这个点子糟透了。‘静寂’给有病的人吃是药,给健康的人就是毒。雷音的灵魂完全健康,梧桐丘博士已经检查过好几次——”

“没有人说她有病。”

“那就不要给她药!”

在雷音看来,洛兰现在的表现实在当不上“冷静”二字。奇怪的是,百里竟然没有斥责他,只是皱着眉头,很无奈的样子。雷音简直说不上他们两人中谁的表现更让她吃惊。

情不自禁,她低头望向手中的薰丸。它们在黑色软垫上闪烁着美丽却不祥的光泽。

这时,白童再次开口,眼睛只看着雷音一个人,“‘静寂’是针对暴怒症患者的特效药,能将危险的怒气控制在正常水平,以免患者灵魂腐烂。这剂药,老夫已经服用十几年。”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百里和洛兰都面露讶色,但前者更像是没料到白童竟会将这件事说出来。

白童续道:“作为药,‘静寂’是安全的。你并非暴怒症病患,服用它难免带来副作用,但它仍然能够抑制你灵魂中怒气的产生,切断对于棠罹的能量供给,将她再次复苏的危险性降到最低。”

雷音怔怔望着长老的嘴唇一开一合。世界上好像只剩这一件事她还能够理解。

“之所以如此大费周折,而不直接将她抹杀了事——其中的原因,你知道吗?”

雷音摇摇头,喉咙异常干燥。

“因为——”白童推正眼镜,脸上皱纹由于光影变化而愈加深刻,“老夫打算利用她来消灭阿撒托斯的新虫后,也就是派她去当间谍的意思。”

一语既出,不要说洛兰,连百里都大为震惊。

几秒惊诧的沉默后,她断然否决:“这绝对不可能!Boss,绯月本来就不是笨蛋,麾下还有蜻蜓型大将,棠罹是忠是反,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白童笑笑,“长期卧底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老夫要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关于绯月。”

“是……什么?”雷音艰难地反问,已经顾不上声音有多么干涩。

白童却摇头道:“等你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时,老夫再告诉你。”

“这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从前,棠罹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你。她要你出来,你才能出来;要你回去,你就得回去。当你能对她做到同样的事情时,你才算真正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也要到那时——”镜片上,反光飞掠,遮住了老人灰色的眸子。

“——你才真的算是‘人’。”

窗外的树枝敲击窗玻璃,发出“啪啪”轻响。雷音手握“静寂”,茫然地站在白童面前。对方说的话,她明明都听懂了,内心某个角落却拒绝接受。

——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做到。简直是天方夜谭。

——光是要我反过来主导棠罹罹的身体就已经不可能了,还要控制她去阿撒托斯获取情报,获得妃天镜那种人的信任……

一幕幕画面掠过脑海。翠色荧光下,宛如巨型肿瘤的扭曲堡垒……风雨欲来的大洋上,妃天镜俯视她的险恶笑脸……虫后绯月轻轻抚摸她的面孔,说着“我的东西怎么会伤害我”的从容模样……

越是回想,雷音的内脏越是因恐惧而扭成一团。不可能,那种事绝对做不到,根本不是她愿不愿意做的问题。让她把绯月麾下的所有大将单挑一遍都比这现实多了。

她一点点看进白童的眼睛,绝望地搜索任何一丝最微小的证据,证明他其实是在开玩笑,这只是另一场对她抗压能力的测试……

“对了。”他果然开口,差点让雷音高兴得叫出来。

“你有一个月的时间。”他的下一句话却将她掷回深渊,“绯月头脑精明,棠罹若离开太久,她必然生疑。一个月后,你若还不能控制棠罹,你的价值就消失了。到时,要再想说服元老们留下你这样的危险人物,恐怕是——难上加难。”

死寂之中,雷音听到了洛兰深呼吸的声音,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白童沉声打断:“铃兰的灵均调香师,理论上,你现在是被褫夺资格之身,你的容器应该正被锁在公会的监察室。如果你一心想再次失去武器,老夫也不介意照章办事。”

“……”洛兰拳头紧握,发尖轻颤。

白童重新看向雷音,面无表情,“那么,你的答复是?”

在时远时近的耳鸣声中,雷音听到自己细微的声音,“……我恐怕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不算是答复。”白童的眼神变得严厉。

雷音的嘴唇开合数次。大脑因恐惧而麻木,可是,很古怪地,好像还有另一个冷静的她站在一旁进行有条理的思考。她喃喃:“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请。”

“你要我去刺探那件事,是为了……消灭绯月,是不是?”

片刻寂静后,白童终于点头,很缓慢,连声音都变得沉重,“调香师无法杀死全无了解的虫后。从前,结社并非没有攻入阿撒托斯的机会,但那个时候,就算我们站在黑音面前也奈何她不得。绯月比黑音更加危险,绝不能再用二十年时间养虎为患。老夫会让绯月从这世上消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说到最后一句时,雷音又看到了他眼里的火焰,熊熊燃烧,安静却猛烈,给了她勇气——尽管只是微弱的一丝。

她僵硬地点头,脖子上好像挂着沉甸甸的秤砣,“那,我就试试……尽我所能。”

洛兰霍地看向她,她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在那个坐在凉亭里痛哭的夜晚,她已经决定了,不会再将难题丢给洛兰一个人承担。如果他已经知道消灭虫后的方法,那么,无论其中隐藏着怎样的陷阱,她会和他一起去。

白童凝视她片刻,终于唇角一勾,“很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雷音没有出声,嘴里全是苦涩。

之后,白童又交代一些细节,便站起身,一边穿外套一边说:“最后还有一件小事。你们现在进行的是以消灭虫后为目标的特别行动,这件事惯例上由香樟结社负责。为了方便管理和行动,理论上,你们也应该加入结社才是,就和刚刚同意加入的雪吹空一样。”

忽然听到这种内容,雷音和洛兰同时一呆。那个冷静思考的雷音注意到,白童没有提楼湛的名字。

果然,长老继续说道:“然而,阿兰,你的老师认为,在容器二阶解锁之前就让你和楼湛接触结社内的信息很不明智。她非常坚持,连我也没法说服她。所以,这件事就暂且推后吧。”

雷音左右看看。洛兰低头不语,百里不知为何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看自己的学生就跟随白童离开。后者走出两步,又一顿,虽未回头,雷音却仿佛感到了那双静穆灰眸的注视。

“——雷音,你的回答并不是没所谓。能在老夫的压制下说出真话——拥有这份勇气,老夫才有一分相信,你真的有完成任务的能耐。”

说完,他大步走出房间,在墙上留下一闪即逝的影子,庞大却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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