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雪吹空准备了异常丰盛的晚宴。除了白童和百里有事离开外，剩下的人都留下来享用了晚餐，顺便庆祝雪吹空加入香樟结社。食物那么精美，气氛那么融洽，雷音实在不想用烦心事糟蹋这一切，因此竭力装出愉快的样子。一开始还有点勉强，可当她想到这样的日子说不定过一天少一天，难过之中便涌出一股悲壮，反而放开了，敞开怀抱吃到快要撑死，还假装没看见天川惑担忧的目光。
然而，无视她的意志，席间的话题渐渐变得沉重，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近期每个调香师都在谈论的事——阿撒托斯的易主。
和人们想象的不同，自绯月登基以来，虫族并没有引发什么重大骚乱。然而，正在发生的事情比那更加糟糕。
人类世界内部的动乱日渐加剧。
某国爆发内战，某国军人夺权，某国股市崩盘，某国的国有银行宣告破产……坏消息一件接一件地爆出，在这个全世界紧密联结的时代，很快便造成了世界性的负面影响，几个当事国内甚至出现了民众的恐慌潮，宗教势力迅速抬头。
若仅仅如此，其实没有调香师插手的余地。然而，所有那些事件，深究下去便发现全是由少数几个核心人物引发的。继续调查的结果显示，那些人中有好几位都曾接受邀请，前往格利特尼尔号宴游。
至此，绯月费尽心力虫化世界各地重要人物的目的终于大白。
“那家伙……打算引发世界大战吗？”楼湛恶狠狠地用牙齿从羊腿上撕下一块肉，“人类全部自相残杀死掉了，虫族也会灭绝。她到底在想什么？”
玖流花摇摇头，放下水果叉，“如果人类世界陷入混乱，人心不稳，便为虫族提供了大量的潜在宿主。这种原因引发的虫族爆发在十八世纪就有过一次。如果现在又发生……祸乱恐怕远比当年更大。”她悄悄在胸前划个十字架。
听到这里，雷音也想起来了，挥着鸡骨说：“‘十八世纪的虫族爆发’什么的，阿兰兰也说过。”说完，她一瞥洛兰，失望地发现他正低着头默默卷面条，完全没有加入谈话的意思。晚饭期间他几乎一直如此。
坐在他旁边的天川惑关切地问：“阿兰，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我开点药给你吗？”
听到“药”字，洛兰表情一僵，接着摇摇头，“谢谢前辈，我没事，就是在……专心品尝面条。”
是就有鬼了。雷音想。
但是，看到雪吹空已经在吩咐佣人添面条，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继续闷头对付肋排，却忽然感到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
晚饭后，大家各自解散。雷音满怀心事，又吃太多感到胃胀，本打算直接回房睡觉，途中却走岔了一个路口。她正要折返，忽听不远处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好奇之下便走过去，正要出声招呼，一句清晰的话传入她耳中。
“……离我远一点。”
洛兰的声音。
雷音呼吸一滞。她还从没听过洛兰这么生硬的语气。不知不觉，她放慢了脚步。
不远处的露台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之一正是洛兰，另一个人——一如雷音隐约的猜想，是玖流花。尽管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从那随风传来的话音推测，她想必挂着一如平日的浅淡笑意吧。
“洛兰大人想要远离的，真的是我吗？”
“也不要再这么叫我！这种无聊的梗，亏你到今天都不厌烦。”
“无聊吗？不，我认为那时的您很美丽。在您之前，我从未见过在那样的幼龄便能直面自身背负之罪的人。您拥有水晶一般晶莹、颖悟的灵魂，怀着对母亲的负疚努力修行，与世上成千上万懵懂度日的人截然不同。”
说这段话时，玖流花的声音里有种不同往常的恳切。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洛兰一时没有出声。
“当然——”
少女再开口时，柔缓的话音却笼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也和现在的您不同。
“从前的您如果是‘美丽’的话，现在，您便堪称……‘艳丽’。潜伏在您心中的‘罪恶感’，从前只是散发出些微芬芳，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发酵，日渐馥郁、浓烈。作为被‘罪恶之果’指引的调香师，我深深拜倒在您灵魂的香气之下，一再请求您让我一窥那‘罪恶’的全貌，您却始终不允……”
洛兰深吸一口气，“你演讲完了的话，我就去睡觉了。”说完转身就走，玖流花却如同从未被打断一般。
“……我不禁要想，那罪恶的体量有多大，成长到了怎样的地步，恐怕连您自己都已经看不清楚。因此，才会忌惮旁人的窥探。”
啪。足音陡止，四周陷入死寂，唯有少女轻柔的话音，回荡在夜幕下方。
“请允许我逾越地说一句吧，洛兰大人。容器的力量随灵魂而成长。您如此聪慧，‘禁色六芒星’却至今未能突破二阶，这是为何？还请您深思。我由衷期待着您……愈加美丽的姿态。”
足音远去，玖流花离开了，雷音却久久没有听到第二道脚步声。她渐渐感到忐忑，小心地探出头打算窥探一下洛兰的动静——
“你还想躲多久？”不耐烦的问话一下子害她凝固。半晌，她心虚地挪出去，“你怎么会发现……”她的身手应该是很高明的啊！
洛兰冷哼，“我忽然闻到一股鸡油的味道。你吃完饭实在应该好好洗手。”
……只是再高明也高不过这个人的鼻子。
一时间，气氛僵住，晚风送来阵阵森林的气息。
雷音不知所措地站着。见过白童后，她还没和洛兰好好说过话。好不容易二人独处，又是她偷听被抓包的现场……猝不及防之下，她还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破冰。
就在她倍感窘迫时，洛兰忽然大步朝她走来，气势逼人。她心脏猛烈一跳，反射性闭眼——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洛兰一根手指也没碰她。
她只是在紧张与些许隐秘的期待中听到金属表链轻响，随即嗅到一股清爽的果香——甜橙的香气。
遥远的回忆被香气勾起。那时她还在白塔，有一天，明姨来看望大家，顺便做了咖喱。世界级的美食摆在面前，连啃一个月白塔食堂三明治的雷音哪里按捺得住？还没留神就吃撑了，整个晚上都在胃痛，睡也睡不着，起床乱逛，正好碰到洛兰。本以为会被他嘲笑，没想到，他听过事情原委后竟眯着眼睛笑起来。
“明姨咖喱的好，连你也知道。以后抢咖喱的人又多一个了。”
伴着话音，甜橙的香气无声涌现，沁入她的身体，如阳光照得雪融一般化解了她胃里的胀痛。金属表链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月光照着洛兰笑意未退的脸，很幸福的样子。
自从陆离死后，那是他第一次露出那样的表情，也是……最后一次。
眼前，伴着表链的“沙沙”响声，脚步声渐远。雷音猛然回神，睁开眼睛，下定决心正要叫住他，他却比她更快开口——
“去休息吧。晚安。”
雷音怔怔望着那道背影独自远去、消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抬起沉重的步子回房。房间是雪吹空为她准备的，豪华到无法言说，从地毯到床罩都散发出一种世家大族的气息，可她实在无心欣赏，动作迟滞地脱下外衣，丢去一边。
啪嗒，一件东西掉在地上。
她回过头，动作顿时一僵，竭力想忘记的事情一下子倒灌进大脑。良久迟疑后，她走过去，捡起那支酷似钢笔的药瓶，拉出滑槽。溶解“静寂”的薰丸闪烁着静谧的银白色光华，一共五枚。
根据白童的说法，这种药每六天一服。因此，她拥有的是一个月的量。在这一个月内，她必须在百里的指导下，习得从狂怒的棠罹手中夺回身体的能力。这项课程将会在她下次见到百里时开始。后者似乎默认接受了这项并不愉快的职责。
而雷音，也已经答应会尽力而为。不仅是在白童面前，也对她自己。
“……”灯影下，她一点点咬紧牙关。
突然，她飞快地拿出一枚薰丸丢进嘴里，正要去倒水，光滑的药丸却自动滑下食道，在肌肉的挤压下悄然破碎。
一股芬芳在体内卷起。
那种香气以银合欢为主，带着些许距离感，前调清幽、沉静，眨眼之间却又展开异常丰富的内在，如同用百花的香气溶解蜂蜡后，再用一阵急冻将其吹成砂糖似的冰絮旋风，吹遍四肢百骸。
雷音愣愣站着。这种感觉，和她想象中的“吃药”截然不同。
下一个瞬间，激痛宛如闪电，贯穿全身。
咚！她双膝触地，双手颤抖着紧紧抓住胸口，想要阻止体内物质的流失，却没有任何效果。那股芬芳的旋风仿佛在她胸口扯出一个黑洞，巨大的引力将她的血液、内脏、记忆、感情全部撕扯成碎片，再吸进黑洞深处，源源不断，无休无止。
远比疼痛更为剧烈的恐惧攫住了她，可就连这份恐惧也一眨眼便跌入黑洞，消失无踪。她跪伏在地，嘴巴大张，发不出半点声音，脊背越弓越高。每一条血管、每一道神经都被抽干榨净，剧痛游走全身，达到峰顶——
视野一阵旋转。她砰然栽倒，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