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恢复意识时,晨光已经照进屋子。雅致的卧室笼罩在一片水蒙蒙、灰蓝色的薄光中。
雷音躺在地上,望着眼前的一切,目无焦点。好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处于一种绝对的茫然无知中,不仅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地,连对这些难题心生疑问的念头都没有。实际上,她没有任何念头,大脑空得像秋雨过后的天空,既不产生任何东西,也不对任何事物作出反应。
忽然,大概由于她的哪根手指微一抽搐,绝对的空白开始消褪。她一点点感到了光线的亮度、地毯的柔软和身体的酸痛。她试着移动脑袋,刚一动就倒吸一口凉气,在脑袋的剧烈抽痛中跌回原地,心灰意冷,提不起半点劲。
——这就是“静寂”的副作用……
沮丧之中,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又被全身被掏空似的痛苦打乱。她无望地整理着记忆的碎片,渐渐发现其中混进了一些从意识更深处翻搅起来的东西。
(……住手!)
(……不准……那种香……绝对不许再……)
(……我不管……我绝对不能容忍……)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胸口停止了起伏,全身都变得僵硬。她记起来了,这个从潜意识中浮起的声音是属于棠罹的,就连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也清楚地浮现。昨天深夜,她又一次前往那道白雾弥漫的灰色河岸,见到了棠罹。那样怒不可遏的棠罹,她从来没有见过,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后怕。
窗缝透进的光线越来越亮。雷音不禁用手臂掩住眼睛,闭眼。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话,不用多久,她就会见到“狂大将”真正的姿态。
而她甚至还无法决定,要不要任由那对被暴怒驱使的镰刃将她的“存在”迎头斩断。
强撑着洗个热水澡后,雷音稍微有了些精神。下楼享用过美味的早餐后,元气进一步恢复。今天的天气意外地好,阳光普照山谷,松树林和庄园焕发出淡金色的光辉。一来二去,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雷音觉得自己几乎都回到平时的状态了。
只有一件事让她挂心。整个上午,洛兰几乎没有露面,偶尔现身片刻也很快匆匆离开,而且总在躲避她的视线。午饭后,他干脆消失了,哪里都不见影子。雷音既纳闷又委屈,可想到他昨晚的样子,她还是决定暂时放他一个人,不要去过问。
下午,她正闷闷地在花园里徜徉,一个人走过来,带着机油和皮革的气味,正是昨天接她和洛兰来庄园的女司机。
问候过后,司机郑重地说明来意。雷音听罢,颇感诧异,“吹空有话想和我说?”
“是的。”
“还……不能在屋子里说,特意选在镇上?”
“少爷正是如此吩咐。少爷说,欲与您谈的内容事关重大,若让熟人听见则多有不便,因此邀您外出。其实,一刻钟前,少爷已先行前往。”
“……他为什么这么急!”
“虽然颇为失礼,但少爷言语中精微的含义难以用一般语言概括,因此请允许我冒昧引用——‘重要的会面,我要先去踩点。’少爷正是这么说的。”
雷音目瞪口呆。对于雪吹空奔逸的思维,她早就有了深刻的了解,却也没想到一夜之间竟然又有进化。究竟什么事非要如此避人耳目,她实在想不明白,恐怕也只有去听听看了。而且,这正是个好机会,能就格利特尼尔号上的事对他好好道歉。
想通之后,她便答应了邀约。司机微笑点头,然后递出一卷绑着丝带、看上去很精致的白纸,“少爷让我务必将这个交给您。”
雷音满心疑惑地展开纸卷,发现那是一张茶餐厅的平面图,旁边标注:建筑面积七十平方米。
……还真是说到做到呢,吹空阁下。
之后,雷音随司机上车前往镇上。黑色轿车驶出山谷、松林、田野,路两旁的建筑渐渐变得密集。不多时,她又回到了那条能望见古城墙、充满圣诞气氛的热闹商街。司机将她放下后说:“前面就是少爷最喜欢的茶餐厅。两位要回去时联系我就好。”
雷音接过对方的名片,道谢后就朝茶餐厅走去。走出两步,忽又听见司机的呼唤,回头便见她扶着车门,笑道:“雷音小姐,这里的圣诞市集很值得一看。”
“……啊,谢谢推荐!”尽管嘴上这么答应,雷音着实摸不着头脑。再次和司机告别后,她穿过街道,走向对面那家有着墨绿色门面和临街玻璃墙的茶餐厅,推门——
整个人都愣住。
呆愣整整三秒后,她霍地回转身,却只瞥见黑色轿车飞快开走的背影。她赶紧掏出手机,对着名片拨出一串号码,忙音。她又拨出雪吹空的号码,还是忙音。
……这都是什么情况啊……
雷音呆立街头,过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重新面向餐厅,慢慢推开门。与此同时,某一桌的客人不经意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顿时也是一僵。
“……嗨。”雷音抬起手和那个名叫洛兰的人打招呼,感到一股莫名的心虚。
五分钟后。
“原来如此,吹空是这么骗你过来的啊。”洛兰听完雷音的故事后,不知为什么抱臂冷哼一声。
“呃……你不是吗?”
“他和我一起来的。你进来时,我还在想他为什么去洗手间要这么久。”
“还有差别待遇吗!”
“他不亲自上阵,怎么能骗过我?”
“……对不起,我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骗过的人。”
“别对我说,我又没有骗过你。”
“当初是谁跟我说‘有消息再通知你’,结果丢下我跑去豪华游轮玩耍?”
洛兰抬起手,“服务员,麻烦这边加杯茶。”
“……不要假装没听见!”
服务员将红茶放在雷音面前。她无力地叹一口气,端起杯子。茶水滚烫,不是能入口的温度。她盯着自己在茶杯里的倒影,没勇气抬头。
雪吹空会出此下策,想必是察觉她和洛兰出了问题吧。敏感如他,说不定昨天晚饭时就发现哪里不对劲,因此才希望他们能好好聊聊,在脱离了熟悉的人、事、物包围的环境中……
正想着,手机一震,雷音反射性伸手,发现洛兰也正掏出手机。一封新邮件躺在两人的收件箱里,雪吹空发来的。
和好了再回来。
雷音合上手机,更加不敢抬头,直想叫棠罹出来代替她坐在这个位置。玻璃墙外行人纷纷,错落的光影在余光中交织。然后,她听见洛兰放下手机。
“往年会更早一点的,但今年发生了很多事,还没顾得上……”
他听上去挺自然,却还是在雷音望过去时露出些许局促,目光游移,“……总之,你能不能陪我一会?”
“能!”雷音欣喜若狂,闷闷整一天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高昂,答应完才想到,“……有特定的目的吗?”
洛兰终于露出了笑容。
“嗯,我还没买新年贺卡。”
贯穿小镇中心的那条老街,雷音已经两番坐车经过,当时就颇为神往,亲自逛进去才发现,这里比她之前走马观花留下的印象更加繁华。两旁的商店都不大,品类却非常齐全,闪闪发亮的橱窗以富有节日气氛的方式装点,衬得那些礼物、纪念品愈加迷人。雷音看得目不暇接,走走停停,好几次差点就献出了钱包。
“喜欢就买啊。”终于,当她第四次扑在橱窗前走不动路的时候,洛兰忍不住说,“公会又没有停你的卡,你应该挺有钱的。”转念又说,“要不我给你买?哦!这个可爱。”他走过去,指指橱窗里的长毛兔玩偶,一转头却发现雷音正眼馋地盯着兔子旁边的汽车人模型,整个人快贴在玻璃上了。
“……你就不能喜欢点正常的东西吗!”
“这哪里不正常了?汽车人,变形出发!荣誉到最后!自由属于众生!怎么样,燃起来了没有?燃起来了吧!”
“你以为我是白磷吗?”
“哦,你这个人完全没有童年,对不对?”
“……要你管。”洛兰说完就推门走进商店。雷音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慢慢直起身,撑着下巴纳闷刚才他语气里一丝赌气的成分是怎么回事。
没多久,店门再次打开,洛兰走了出来。雷音一下子睁大眼睛。
他……抱着那只兔子玩偶。
兔子长长的耳朵垂在他臂弯,雪白、柔软的长毛映着红宝石似的眼睛,确实异常可爱,与同样雪发垂肩的洛兰意外地搭。几个女孩子经过时不由得止了笑闹。圣诞音乐飘荡在渐转绯红的夕空下,旋即被洛兰轻轻关在门后。
雷音迎着他的视线,喃喃:“兔子……嗯,确实挺可爱的。”
“恭喜你还保有几分品位。”洛兰轻哼,柔和的阴影落在他脸上。
——不过还是你更好看。
这句话打死雷音也没勇气说出口。
正在出神,阴影覆落,一个纸袋塞进她怀里。她一低头,顿时叫住了声。
“哇啊,玩真的!?”她一把抓出袋子里的硬纸盒。没有眼花,真的是那台汽车人模型。她刚才没有看到价签,可那种尺寸、精细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便宜。顿时,获得心爱之物的喜悦和些许歉疚同时涌上心头。
“要不……我给你钱吧?”她噙着激动的泪花,小心翼翼地问。
洛兰咂咂嘴,抱着兔子转身就走,“你给我长点心还更实际。”
雷音追上去,“那、那这算圣诞礼物?”
“谁在大街上送圣诞礼物,不拘小节也要有个限度。”
“不然……算新年礼物?”
“为什么我非得圣诞、新年送你两次礼物?不行,没有新年礼物,不然阿湛他们都会来要。”
“呜呜呜,那这到底算什么,我的良心好不安……啊,不然就当是你给小兔子找的玩伴吧!”
“更加不行,兔子不能和那种危险的机械相处……你干什么,不要靠近我的兔子,拿远点!”洛兰伸长手臂,竭力阻止雷音试图让擎天柱和长毛兔亲近的企图。渐沉的夕阳拖得他们影子渐长。华灯逐渐点亮,转眼之间,即将沉入幽暗的城镇便笼罩在绚丽的灯光中,绽放出比白昼时更加辉煌的颜色。
透过重重灯光、人影,雷音仍一眼看到高悬夜空中的伯利恒之星。一股兴奋涌上心头,她不由加快步子。穿出商业街后,一座广场出现在眼前,耸立中央的,正是她昨天见过的圣诞树,可它此刻的姿态与白天大不相同。
巍峨的圆锥形树冠耸入夜空。以树顶那颗耀眼的伯利恒之星为中心,银白色的装饰灯密密撒开,远望宛如水银泻地。广场周围,商铺如云,行人络绎,不时有人停下来与圣诞树合影。世界其他角落的动荡、阿撒托斯酝酿的阴云,似乎与这片充满笑颜的广场、这棵闪闪发光的银色大树毫无关系。
不知不觉间,雷音停下脚步,笑容渐没,呼吸在空中凝结成白雾。她仰望着圣诞树,浸沐在它的光辉中。它华美而静穆的身姿充满力量,既圣洁又宁静,以无声的语言诉说着世上一切的幸福。
被那种力量笼罩,雷音胸中却渐渐感情翻涌,充实中混合悲哀,喜乐中糅杂酸楚。
今天晚上,好开心。
和洛兰一起逛街很开心。
知道他喜欢兔子很开心。
收到他送的礼物很开心。
和他吵闹拌嘴也很开心。
不是没有想过……其实,几千、几万次地想过,如果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该多好。她不知道什么虫族大将,洛兰从未见过名为“苏慕南”的少女。那样的话……
眼眶有点发热。雷音蓦地握紧拳头,垂下头。
——那样的话,我们也不会认识。
她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
此刻的幸福再怎么短暂,再怎么不安稳,却是那些不稳的因子一点点堆叠,最终导向了站在这里的她。如果与洛兰相识就是“果”,那么,她愿意背负起全部的“因”——连同自身的“虚无”与“罪”。
铃兰宁静的香气萦溢风中。对这种气息,她不用鼻子都闻得到,因为那是她前来此世的道标,将她从虚幻的世界引渡到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