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逐渐接近的铃兰香,她翩然回身,笑道:“我忽然想到……”
“嗯?”洛兰停下来,圣诞树的银白光辉沉进他眼底。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令雷音一阵心慌,慌忙垂下视线,按捺着紧张说:“……也没什么。只不过……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真的’过圣诞节。”
从前过节的那些记忆,只存在于“那个”世界。在被人们定义为“真实”的“这个”世界里,她和圣诞节从未有过交点。仰望灿烂的圣诞树时,那份堪称崭新的震撼令她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不禁涌起千般感慨。
听到她的话,洛兰目光微闪,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见他默然不语,雷音不满地问:“你都没什么感想要发表吗?”
洛兰立刻正色道:“我很遗憾,你错过了十八年的圣诞礼物。”
“这种感想就算了!”
“然后……”他移目望向远处,呼吸化作的白雾被风吹散,掠过他唇边很浅的弧度,“还有点高兴也说不定。”
“高兴什么?”
他一僵,冷冷瞥她一眼,“你真的是笨蛋,对不对?”
说完,他迈步离开,兔子玩偶的耳朵在他肩头一跳一跳。雷音气呼呼地追上去,“什么嘛,把话说清楚。”
“你的脑子虽然转不动,鼻子总还能用吧?不懂的事情就去闻。”
“我只能闻到你的防御香!”
“令人绝望。依这种势头,真不知是你先拿到称号还是鼹鼠先学会造火箭。”
“居然说到这种地步……”雷音目瞪口呆。她到底哪个动作撞到了这个人的开关啊?郁闷之下,她嘀咕:“好歹今晚不要这样啊……”
“今晚又有什么特别的了?”洛兰走下广场,公园的光照亮他的脸。
“就……”雷音的声音低了下去。公园中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嘈杂的音乐与笑语中,她却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几番张开嘴,又闭上,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却细如蚊蚋——
“……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敌人,不觉得有点像……约会吗?”
说到中间时,两个吵闹的游客经过,掀起一阵风,吹过她发烫的耳朵。她几乎要庆幸自己的话音被盖过,洛兰却脚步一顿,侧目反问:“不然我们是在干什么?”
雷音嘴巴微张。
洛兰说完就回头继续走路。雷音却呆立原地,竭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对兔子耳朵上,免得一不小心就因为快乐膨胀得太快而爆炸。
接下去的几十步,她几乎是飘过去的。她想追上洛兰的身影,又不好意思追太快,只好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地吊在他后面,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公园。这里由于圣诞将至而摆开了集市,棚屋、摊位夹道,明晃晃的灯光下,各式节日装饰、礼品与小吃琳琅满目,空气中洋溢着蜜糖、柑橘与燃烧松节的好闻气味。但是,这幅热闹景象半点都没进到雷音眼里。
她看到洛兰停在一个摊位前,以为他要买东西。可出乎她的意料,他在短暂停顿后转过身,视线穿过人潮,准确地落在她身上,害她猛一下停步。
看着她紧张不安的样子,他叹一口气,再抬眼时,唇边露出像投降又像释然的微笑。一边笑,他一边朝她伸出手。
雷音再一次愣住。
想上前,又有些犹疑。这时,三两行人经过,短暂地遮住那道雪发飘飞的身影,一下子令她回过神来。她蓦地迈步,怀着七分欢喜和三分恐惧奔向洛兰,马上要碰到他指尖的一瞬间——
一个托盘出现在视野中央。
雷音吓得急刹车,差一点点就撞翻了托盘上的全部饮料。端托盘的小个子男人浑然不觉,热情地向过往行人推销:“草莓奶昔免费试饮,纯天然,好滋味~”
……你出来得也太是时候了吧!
雷音喘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抬头,隔着托盘看到洛兰默默垂下手,额头爆出一根青筋。
两个小朋友受到免费饮料的吸引走过来,正要去拿纸杯,就听见洛兰冷冷地说:“那里面没有草莓,只有香兰素、草莓醛、草莓酸、桃醛、麦芽酚、乙酸乙酯、月桂酸乙酯合成的草莓香精。”
一阵诡异的沉默中,小朋友们和推销员缓缓望向他,好像见到了来自星星的神经病。
“还有甜味素、奶精和猪油。”迎着六道呆愣的视线,洛兰补充。
说完,他绕过那三个人,走向雷音。她还沉浸在那一连串拗口名词带来的冲击中,呼吸却忽然一滞。
卷过身畔的冷风混入一丝铃兰的香气。
某种冰凉的东西碰到她的手背,扣住她的手指,牵起她,走向前方。
集市的嘈杂在耳畔淡去。在那道牵引力下,她无意识地迈步,耳中只剩下自己的呼吸,眼里倒映着自己的手,过了好一阵才敢确信……它确实正牵在洛兰手中。
道路两侧的灯光化作五彩斑斓的光点。这条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她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云朵上。身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都快化作气球飞上天了。
她飘飘然地穿过圣诞市集,直到前方传来洛兰没好气的问话——
“……你端着那杯东西干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朝旁一瞥,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里有一杯草莓奶昔试饮装,估计是刚才什么时候顺手端走的。她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挺好喝的。”她又开始飘了,奶昔里该不会还放了酒吧?除开这个,它几乎就是草莓的味道,与真实草莓有些许差异,她也闻到了,但要她一五一十地细数香精配方,她可完全做不到。
想到这里,她由衷地说:“阿兰兰,你好厉害。”
洛兰一个踉跄,差点被树下的地砖绊倒,手也松开了。雷音立刻蹦跳过去,重新抓紧他的手,红扑扑的脸颊上,眼睛闪亮,“真的。虽然打破了小朋友的童年幻想,但厉害就是厉害。”
“……行、行了,我知道了。”洛兰拂开一绺乱发,脸也有点发红,“不是什么难事,你多练一下也能做到。”
雷音笑嘻嘻地说:“到那一天,不知道鼹鼠学会造火箭没有。”
“……你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吗?”绿眼睛狠狠瞪过来。他似乎想敲她,可她一点都不怕,因为他一只手抱着兔子,另一只手正被她拉着呢。想到这里,她在欢喜之外又添一分得意,笑意跃上眉梢,鬓发飘起在身后卷来的寒风中。
风声不息,树影摇曳。洛兰低头凝视着她,眉头渐渐舒展,眸光在树影中转为幽沉的黛青。
咚!在圣诞树下一度掠过心头的惊慌再次撞上雷音的胸腔。这一次,她却再没有故作镇静的机会。
阴影覆落,裹挟着崭新玩偶的气息与微温的花香。
长毛兔的耳朵划过脸颊。他的吻落在她唇上,静谧、轻盈,蕴藏着温柔的期许,宛如一朵落入掌心的铃兰花。
幽香萦绕,丝丝柔软拂过她的脖颈,分不清是兔子的绒毛还是他的发,或者干脆只是她在颤栗中感到的风。
无法动弹,不敢动弹。
随便乱动的话,那个吻似乎就要碎掉了。
终于——其实只过了几秒——洛兰直起身,唇角轻勾,“确实还行,不过可以再加点紫罗兰酮。”
“……”雷音怔怔看着他,渐渐地,气恼和揍人的冲动同时涌上,可她的大脑还处于被烧融的状态,无论表达力还是战斗力都翻滚在那一锅滚烫的浆糊里,派不上用场。
洛兰笑意愈深,伸手用兔子耳朵碰碰她的脸,“你为什么脸这么红?”
“我……”
“不是你先对我告白的吗?”
“……哈!?”他的话宛如一股液氮,将雷音熔融的大脑急冻成冰坨,从一个极端坠入另一个极端。结果,她还是说不出流利的话,只能结结巴巴地反问:“我、我哪有对、你——”
洛兰却只留下似笑非笑的一瞥,回身,“说起来,贺卡还没有买。我刚才看到那边有家店……”他边说边走,竟打算就这样回去逛街的样子。雷音怔愣两秒,蓦地跳起来,“等等,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对你……对你……”
“你吃不吃可丽饼?”
“根本是你在造谣对不对!”
“要加草莓和奶油吗?”
“我才没有说过!虽、虽然有时候是想说……但毕竟还没有!”
“枫糖浆还是巧克力酱?”
“等等,该不会你指的是我在你家那次……”
“呐,给你。”
“听人说话啊!…………呜呜,好吃。”
结果,洛兰还是没有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在雷音心情好得快要飞上天,再加上圣诞集市名不虚传,种种平日难得一见的小吃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渐渐地,她发现,洛兰推荐的那些小吃总是比她随便选的更棒,恐怕判断食材的质量对他的鼻子而言也是小菜一碟。
经过一家礼品专卖店时,洛兰买了一厚叠贺卡。光看他平时的表现,雷音根本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愿意和他做朋友……调香师们的心态果然异于常人。
时间流逝,夜色渐深。两人离开公园,不知不觉逛到了贯穿小镇的河边。河面水光粼粼,四周风景幽静。雷音拉着洛兰的手慢悠悠散步,感觉就连河面吹来的湿冷空气都是甜的,幸福到简直想跳进冰水里去清醒一下。尽管如此,她还是意识到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说不定会给雪吹空添麻烦。
于是,在暗自拖延好几次后,她终于不情愿地提议:“要不要我联系司机姊姊?吹空布置的任务,好歹也算完成了吧?”想到雪吹空那封命令态的邮件,她不由一笑。
洛兰却低头不语。雷音以为他也感到不舍,本就不坚定的决心顿时消解,“或者再等一下?这里的景色也挺漂亮的……”
还没说完,洛兰转过身,那蕴含决意的动作令她一下子止住话音,心头浮起一丝不安。
果然,他的语气和早些时候不同,“回去之前,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嗯……你说。”
“其实昨晚就应该问的,但那时候我没把握控制住自己。”
雷音没有出声,心中不安愈甚。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一直忍耐、不去触碰的地雷,他正朝它大步迈进——
“昨晚,为什么要答应白长老?”
轰,地雷爆炸。
远处的灯光摇曳在行道树的梢头,如同蹿动的火焰。雷音忍着晕眩,尽量轻松地说:“当时那种状况,我要是敢说半个‘不’字,现在已经被埋在土里了……”
她想和缓一下气氛,这本来是洛兰擅长的。然而,听到她的回答,他不仅没有笑,反而渐渐蹙起眉头,“那么,为什么要问他‘是不是为了消灭绯月’?”
“那就是随口一问……”
“在随时要被埋进土里的情况下?”
“呃,你知道,人有时候就是忍不住嘴贱……”
“即使面对白长老?”
“他、他也没多吓人啦,不是还专门给你买了裙子吗?”这句是真的一时没忍住嘴贱,刚说完雷音就后悔了,反射性一缩脖子、捂住脑门。但是,等了好半天,预想中的暴力攻击也不见降临。
战战兢兢地,她掀起眼皮,视线掠过洛兰紧握的拳头、紧抿的嘴唇,越看越觉得恐怖,正想着是不是赶紧逃命为好,她瞥见了他的眼睛。
黛青色的眸子倒映粼光,气愤中透出挣扎,怒火中蕴含哀怜。
模糊的音乐顺着河风飘来。雷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他知道。
这一瞬间,她察觉到了。
为什么她会答应,为什么要特意确认行动的目的——蕴藏在背后的理由,他一清二楚。因此,后来才会是那种反应,总是在躲避她,好像在生气,见到她后却又绝口不提。
难以言说的感情一点点充盈胸腔。她挠挠鼻子,暧昧地朝他指一指,“我能不能……”说到一半,终于还是说不出口,索性放弃语言,直接走过去,展开双臂,将洛兰整个环抱。
“……”在神展开的冲击下,洛兰竟然没把她甩开。
雷音靠在他胸前,满足地嘟囔一声,坦然说:“我不想让绯月得逞。”
“……”
河风吹拂,什么东西飘过她的后颈,痒痒的。这次,她知道那是洛兰的发梢——宛如月光绞成的轻丝,全天下最美丽的银发。
“她竟然会告诉你杀掉她的办法,肯定不安好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办法,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我知道,她的眼睛只看着你。只要她还活着一天,你就一天不得安稳。我不想你那样。如果你要上战场,我陪你去;如果你不能上,我代你去。总之那个战场有我一份,这就是‘雷刃交响’选择我的理由,我有这种感觉。”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赖在他身上。“阿兰兰就在我身边,不会消失”,这份踏实感令她对自己的选择有了一点信心。想到以后可以随心所欲地和他亲近,她更加开心,不禁又用脸蹭蹭他的胸口,耳朵却忽然一动。
河对岸乐声隐约,其中似乎混入一声叹息,金属表链细微传响。
诧异之下,她正要起身,空气中陡然弥漫开馥郁的铃兰花香。
无声绕过后背的手臂令她动作停滞,落上肩膀的重量则害她心跳加速。
“你确实是个战士,比我更有资格学习噬虫香。”喷薄的花香中,洛兰将她揽进怀里,埋头进她肩窝,喃喃:“……也让我……无地自容。”
侧颈的皮肤触到他的脸颊,雷音的大脑险些又被烧融,尽管如此,她也没法默认他的发言,“你、你在说什么,每天无地自容五百次的人明明是我?”
夜风中,铃兰花香层层溢散,仿佛环绕她的小镇、河流悉数化作铃兰盛开的幽谷。有生以来第一次,雷音发现铃兰的香气原来这么丰富,清幽中透出哀愁,孤傲下暗藏温柔,丝丝缕缕渗入她的灵魂,萦绕在她耳畔——
“你总是想着要保护我。现在也是,碰到绯月的时候也是,从海边小屋逃走的时候也是,偷偷溜上格利特尼尔号时也是……明明我才是那个学了十五年调香术的人,却没能对你做到同样的事,昨晚也没能阻止白长老。”
“你要是穿上那条裙子,他没准会改变主意。”雷音咕哝。其实她是想做出更有力的反驳,想告诉他,没有那回事,你一直在保护我啊。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每一点、每一滴,都是你为我创造。
然而,她说不出话……不仅灵魂,连身体都像要消融在那细腻的花香中。一层又一层的香气吹过她的身畔,环绕她翩跹飞舞,更深处又透出一层层纤细的、脆弱的、渴求般的、散发微温的香气,对她诉说着那被铃兰选中的灵魂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心愿。
——不要哭。
——不要怕。
——不要走。
——留下来。
——留在我身边。
——就算是任性也好,我心中的这个想法,是我无法控制的……
——我想一直、一直注视着啊……你耀眼的笑容。
“……对不起。”
风中似有低语掠过,雷音却已无法做出回应。她明白了,明白了一切。这片令人目眩的香气,是洛兰解除了保护灵魂的防御香。她也明白了他那时的言语。
——没错,我真的曾经对他告白……以我全副的灵魂。
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部和她的身心一起,在无垠、无际的铃兰幽谷中沉陷。花香却飘飞而起,散向天际的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