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回去的时间比预定晚了好多。
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洛兰大概是因为有外人在场所以没什么好说的,雷音却完全是……另有理由。
洛兰愿意在她面前卸下心防,她很感动。但是,她真挚地希望他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既然都坐在车上了,能不能快点把防御香重新披上!
这种事,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在不引起司机怀疑的前提下委婉地提醒,只好缩在窗边默默忍耐。车里是一个密闭空间,他的心情化作愈加浓郁的铃兰香气将她紧紧环拥,渐渐地令她面红耳赤。现在不是十二月吗,为什么车里这么热?
余光瞥见洛兰一直望着窗外,表情平静,和他平常的样子没什么两样。所以他是忘记了防御香的事?他以前是这么粗心大意的吗?
想不明白,却也受不了了。雷音偷偷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倏忽窜进车内的冷风令她清醒许多。黢黑的丘陵在窗外掠过,丘陵顶端耸出建筑的轮廓。
铃兰的香气再次转浓。不等她反应,洛兰的话音凑近耳畔,“那栋房子是什么?”
“……哇啊!”她惊得猛往后靠,抵在座位一角,脸红过耳。但是,洛兰根本没看她,只是盯着丘陵上的建筑,额发在风中飘拂,看来他只是凑过来望窗外而已。
司机闻声往外一瞥,回答:“那是私人住宅。从前有一家人住在里面,但已经空置很多年了。”
“搬走了吗?”
“不是。”司机稍显迟疑,“那家人已经……不在了。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车子转过一个弯,树林掩上,丘陵马上看不见了。这时,洛兰说了一句令雷音大为吃惊的话。
“能不能麻烦你绕去那边一下?”
司机明显也很惊讶,过了一会才说:“如果您有兴趣,明天白天再去不是看得更清楚吗?”
对此雷音完全同意,“对啊,都这么晚了……”
但是,洛兰丝毫不见动摇,“只能现在去,我现在特别想参观那栋房子。拜托了。”
他坚定的语气令司机在两秒沉默后应一声“明白了”,掉转车头。没几秒,丘陵和建筑重新出现在窗外。
雷音呆呆看着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难道这辆车里存在某种致人疯狂的病菌,洛兰一上来就被感染了?至少她已经想不出其他理由解释他的种种怪异之举。
“你的脸很红。”洛兰盯着那栋房子,随口说。
“……这是因为什么啊!”铃兰的香气仍然充盈车内,雷音几乎开始羡慕什么也闻不到的司机。
洛兰坐回原位,“不要采用这种惹人误会的语气,别人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
……不是你吗!?
这句话雷音怎么也问不出口。现在她非常确定,这个人不是粗心忘记了防御香,他是故意的,全然,绝对。
又熬过十分钟后,车在一段和缓的上坡路旁停下。洛兰婉言谢绝司机陪同前往的提议,和雷音一同穿过松树夹道的缓坡,走向山顶。转过一个弯后,他掏出怀表,弹开表盖,三道指针在疾旋间停顿数次。苦艾的香气宛如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一把罩住弥漫山风中的铃兰香,将它们全部收拢进洛兰的灵魂。
雷音长出一口气,“……得救了。”
“这么说太无情了。”
“明明是你使坏心!”
“我看不能算。我只是考虑到,别人一秒就能领悟的事,你肯定需要半小时。”
“是是是,谢谢你的体贴。”雷音飞快结束这个话题,免得忍不住冲上去揍他。
不过,洛兰接二连三的举动令她颇觉在意。先是坚持要在大半夜参观山顶的一座废屋,又在屋前重新打开防御香……难道他闻到屋子里有什么气味?感染者?她使劲吸吸鼻子。夜晚山间的空气寒冷却清新,她没闻到半点臭味。
偏偏洛兰问:“你还没闻到吗?”
“如果你大发慈悲地告诉我该闻什么,我说不定能试试。”
“花香。”
雷音一个踉跄,过了好一阵才难以置信地问:“所以,你只是在山脚下闻到这里有一股花香?”
“没错。”
“因为这个就麻烦人家半夜开车上来?”
“显而易见的事就不要再问了,还是说你只是想对我展示你的天真可爱?”
“……我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雷音停下脚步,半是因为恼怒,半是因为深感再走下去毫无意义。她原本以为,洛兰虽然个性乖张,但为人还没到突破底线的地步,处事也一贯冷静。可今晚他肯定是疯了,竟然由于心血来潮就跑来山顶赏花,还害得人家司机也不能休息。
想到“花”字,她察觉,拂面的寒风中确实夹杂一缕清香,不过她完全不想管这个。
正要斥责“别胡闹了”,洛兰再次开口,语气颇为不耐烦,“你竟然还不明白。这是什么花,你闻不出来吗?‘花之间’最基础的气味储藏,就算是你也该掌握了吧?”
听他这么说,雷音耐着性子又闻一下,渐渐地感到了一丝熟悉,试探着问:“……蓝铃花?”
“总算还不是无可救药。十二月哪来的蓝铃花?请你好好考虑一下。”说完,洛兰又朝山顶进发。雷音怔愣几秒后,赶紧追上去。待她靠近,洛兰皱眉道:“格利特尼尔号那次,我在‘某个地方’闻到过蓝铃花,后来又有些事情让人在意……”说着,他不禁加快脚步。没多久,缓坡到了尽头,他们曾从山脚眺望的建筑横亘眼前。
那是一栋双层洋馆,比雷音想象的更大,尽管没到雪家庄园那种吓人的地步,却也堪称雄伟。它矗立在夜幕前,黑暗、沉默,犹如一只死去多年的巨兽的尸体,寒风在它的骸骨间呼啸。不自觉地,雷音朝洛兰靠近一点。两人踩着高及膝盖的野草走上通往洋馆大门的阶梯。
“这周围都是蓝铃花。”洛兰放轻嗓门,“但要再过几个月才到花期。”
大片干枯的野草在山风中起伏。雷音试图透过这片荒芜想象蓝铃花盛开的美景,不怎么成功。山顶冷得要命,寒气从脚底直往上渗,足以消磨掉她全部的浪漫细胞。但洛兰好像没事人一样大步往前走,看也不看那扇紧闭的大门,从侧面绕过洋馆,走进后花园。这里从前也许景色怡人,可现在雷音只看到又一片荒草。
风吹草低,那股清香再次袭面,草丛中闪现几点幽蓝,犹如坠落的星光。
立刻,洛兰迈步走向那里,雷音紧随其后。她也看到了,野草深处伏着一个人。
他们来到那人旁边。俯身查看之前,洛兰将“禁色六芒星”握在了手里。他这么做的理由,雷音立刻就明白了。
洛兰拨开那人肮脏、打结的黑发,一张熟悉的脸映入两人眼中。
在几丛反季盛开的蓝铃花的环拥下,昔日黑音女王座下的蜂型大将倒卧野草中,昏迷不醒。
当晚,雪家庄园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雷音和洛兰在起居室里等着,两人手边的杯子都空了,上一次有人开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雷音靠在沙发里,身体很疲倦,却完全没有睡意,微妙的焦躁在神经里蹿动,她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忽然,门锁“喀哒”一响,两个人同时抬头。雪吹空走了进来。他步履沉重,眼睛下面浮现出阴影。现在早就过了他平时睡觉的时间。
“他醒了。”他的第一句话就让雷音跳了起来。
雪吹空按下佣人铃,将自己扔进沙发,风铃耳坠的声音都有点发哑,“虫族魂体学我不是很懂,所以不敢乱动他。不过在我看来,他的灵魂非常虚弱,已经到了……一种边缘。”
“你是说他离死不远。”洛兰直截了当地说。
雪吹空迟疑着点点头,“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那样。”
壁炉里火光跃动,洛兰慢慢坐回去,“阿湛没告诉你,要让一名大将变成那样,你得派出足够的人手和他缠斗几十个小时,中间还得盯紧他,别给他一丝机会去进食吗?”
“我不明白。他不是都一个人逃出来了?总能找到机会……补充能量。”雪吹空说得很犹豫。他当然知道对虫族来说“补充能量”是什么意思。
一名女仆走进来。雪吹空吩咐她端来一些饮料和点心,接着,室内再次陷入沉寂,谁都还没缓过劲。毕竟,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虫族大将,这不能算是调香师界的常见事态。通知公会时,那边虽然立刻答应派人前来,却也有点措手不及的样子。
再次打破凝滞空气的,仍然是雪吹空,“你们说,是在蓝铃花公馆找到他的?”
雷音这才知道,那栋阴森、腐朽的洋馆竟然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得到洛兰的肯定回答后,雪吹空眼中掠过一丝悲哀,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那家人几乎都是在一次车祸中去世的,唯一幸存的幼子也失去了双腿,后来不知道怎么样。车祸看上去是意外,但也有人说是人为的事故,也就是……谋杀。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
顿了顿,他又说:“风琢骨的手帕上洒了蓝铃花香水。虫族一般不会碰香水,所以我印象很深。”
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降临在室内,又被推着餐车走进来的女仆打破。雷音没有客气,接过一盘三明治闷头开吃。食物进入空荡荡的胃,那股充实感却加剧了她心头的焦躁,渐渐到了无法压抑的地步。
她一口喝干果汁,站起身,“我去看看他。”
四道视线同时集中在她身上,接着,洛兰也站起来,“我也去。”
雪吹空皱皱眉,“他一句话都不肯说。”言下之意是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只是不肯对调香师说而已。”雷音说着就走出房间。雪吹空和洛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