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走进他们安置风琢骨的卧室,一进门就感到一股紧张空气。一张床靠墙摆放,楼湛靠墙站在床对面,守着窗户。没人说话,气氛剑拔弩张。
听到门声,楼湛回头一瞥,眉毛倒竖,“你来干什么?”
雷音一时语塞,“这个,就是有点在意……”
“没什么好在意的,快去睡觉。”
“我还不困……”
“胡说,你知道你的黑眼圈有多重吗?”
什么,难道真的很重?雷音不由在意起来。这时,床上传来一阵虚弱的笑声,“这么关心其他女人可不行,荧可是很认真的……”
“你不要说话!”楼湛回头厉喝。
雷音早就注意到,床上躺着一个人。被子凸起的轮廓令她感到有点别扭,好半天才意识到,那是因为躺在那里的人没有腿。
“是音音吗?”那人不搭理楼湛,声音变得轻柔,“过来,音音,到我这里来。”
楼湛的怒吼被又一次的开门声打断。洛兰走进来,看到楼湛就说:“吹空叫你去吃点东西,这里暂时交给我。”
楼湛立刻拒绝。趁着那两个人较劲的时候,雷音悄悄走到床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人生第三次与名为风琢骨的虫族大将四目相对。
他和前两次见面时完全不同了。
嘴唇干燥,脸色青白,眼窝深深凹陷,原本轻软如鸦羽的黑发沾着泥和血痂。这些都是她之前搬运他时就注意到的。现在他终于醒了,她才发现,他身上变化最大的是眼神。
仇恨、疯狂、恶毒、残酷……怎么称呼都好,总之,他眼里异色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摊灰败、倦怠的余烬,蓦地让雷音心尖抽痛。她知道,自己把眼前少年的面孔和棠罹重叠了起来。
看到她,风琢骨露出无力的微笑,柔声说:“别在意,你根本没有黑眼圈。”
“……呃,谢谢。”
“哦……?对我这么客气真的好吗?趁我还有一口气,赶紧大刑伺候让我把所有情报都吐出来才是正道吧?”
他过分轻快的语气让雷音有点难受。想了想,她说:“就算要这么做,那也不是我的工作。”
“呵呵……我没有看走眼,你果然很有趣。”风琢骨笑着转过头,“我也可以要一杯橙汁吗?”
雷音怔愣片刻,渐渐意识到自己完全被卷进了对方的步调,在话术上可谓压倒性地落于下风。如果现在面对风琢骨都这样,未来更不可能骗过妃天镜。想到这里,她心生烦闷,粗暴地抽出一张纸巾,擦掉嘴角的果汁残痕。听到动静,风琢骨望着天花板问:“音音,莫非你有什么烦心事?”
刚问完,他又好像想通了,嗤笑,“那是当然的。你和棠罹大将的关系一旦为人所知,日子想必不太好过。那些调香师为什么留下你?看上了你的战力?还是想利用棠罹大将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雷音一惊,没想到他竟能这么逼近真相。
风琢骨转过头,看定她,“不管怎样,如果你决定帮助调香师,那最好留神。绯月对你势在必得,她比你想象的更加看重你。”
“……绯月?”雷音不觉重复。她从没听过虫族对女王直呼其名。
“不然怎样?那种篡位者,我难道要叫她‘妈妈’吗?”金色的眸子微微眯紧。刹那间,雷音似乎又见到了那个以旋风般的足技卷起满室血雨的虫族大将。可紧接着,他闭上眼睛,眼底的血光重归湮灭。
“不会的,我的妈妈已经死了。很久之前,就和爸爸、哥哥、姊姊一起死掉了。后来,我又有了阿撒托斯的‘妈妈’……我决定叫她‘妈妈’。她确实给了我第二个名字,第二次生命……”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大概体力已经开始支撑不住。
“但是,‘妈妈’也死了。我觉得,该结束了。”
卧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异常安静,雷音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而风琢骨的声音比那更轻。
“——我把他们全杀了。”
雷音眼皮抽跳,不祥之感挤压心脏,随他的每一个字而愈加收紧。
“很多年前害死爸爸、妈妈的那些人,我恨他们,每天、每秒都在恨,在脑子里用几十万种方法杀了他们几十万遍。每杀一遍,我就变强一点,很快就成为了阿撒托斯的大将。再恨几年,就是最强的大将也说不定。
“但现在无所谓了。‘妈妈’死了,没有人再期待我变强。那些人,终于可以真的去死了。第一个人,我活生生抽出了他的脊柱;第二个人,我在他的胃上开了个洞,胃液流进肚子,用两天两夜消化了他自己;第三、第四个人,我剁掉他们的四肢和舌头,用大号鱼钩刺穿他们的下颚,再吊在房梁上,他们的血流了三天才干……”
雷音越听脸色越白,马上要吐出来的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足音,一双手伸过来捂住她的耳朵。那些骇人的描述立刻远去,洛兰的声音却响起在头顶,冷若冰霜——
“故事就编到这里吧。一直被绯月追杀的你,哪来的闲情坐在那边看人流三天血?”
沉默重新降临在室内,紧接着被一阵大笑打破。雷音目瞪口呆地看着风琢骨,这个刚才还像要晕过去的人躺在那里大笑不止,边笑边说:“抱、抱歉,音音太可爱了,忍不住就想逗逗她……说到‘妈妈’的时候,她好像都开始同情我了呢。”
洛兰脸色渐沉,“……我看还是你去死好了。”
“哦,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我反正也是快死了。”说出这句话时,风琢骨仍挂着一缕难以琢磨的笑意,“刚才说的那些,我可是真的准备去做哦,可惜半路撞进了绯月的伏击,还被她封住了灵魂。我现在既不能战斗,也不能进食,可谓教科书般的坐以待毙——”说到这里,他朝雷音微微一笑,“不过,死之前能见到音音,也不枉我回家一趟。”
“够了。雷音,你回去睡觉。”洛兰将雷音拉起来,自己坐进那张椅子,盯住风琢骨,“公会的人过来之前,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这么劳烦阁下,我很过意不去。我现在只是一名柔弱的残疾人,你们大可不必紧张。”
洛兰眉心浮起细纹,冷笑却一分分勾起在唇边,“你就将这当做对风琢骨大将最后的敬意吧。”
一阵沉默后,风琢骨低声应一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再次闭上眼睛,看来是真的感到了疲倦。
雷音站在一旁注视这一切。床不大,风琢骨的身形却仍显得瘦小、脆弱,她以前从未产生这种印象。仅仅少了一对蜂针般的长腿,就能让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不,她直觉地感到不是。改变风琢骨的,是更加深层的东西。
……还被她封住了灵魂……
他的话音在脑内回荡。他犹如残烬的灰败眼神在眼前摇晃。无法战斗,无法进食,坐以待毙。这就是背叛虫后的下场。
终于,她明白了自从见到风琢骨后萦绕心头的焦躁源自何处。
物伤其类。不久前百里玩笑般的话,竟将她连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感情一语道破。
准确地说,那是棠罹的感情,不知不觉间渗入了她的灵魂。蜚声两界,无论虫、人皆闻之色变的“狂大将”,也曾害怕失去虫后的信任。她害怕的是失去性命,失去容身之处,还是失去……更重要的东西呢?
“……风琢骨。”
当她察觉时,她已经唤出了昔日敌人的名字。
她竭力不去在意洛兰半是疑惑、半是责备的目光,望着重新睁开眼睛的风琢骨,说:“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少年和声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洛兰的目光实在很刺眼。雷音踌躇着问:“神诛……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当初在那条灰色的河岸边,棠罹忍着伤痛仍然惦记的名字,雷音后来知道,它属于绯月麾下的蛛型大将,所知却也仅限于此。
风琢骨闻声饶有兴味地勾唇,“哦……这是音音的问题,还是棠罹大将的呢?”
雷音哑然。这一点,她还真的无从分辨。
好在风琢骨也不纠结,爽快地回答:“他一直在代替棠罹大将战斗啊,我是这样听说的。”
咚。心脏撞上胸腔。谁的心,雷音不知道。
“没有工作的时候,他总是待在一座摩天轮下面。呵呵……果然还是小孩子呢。”
咚,咚,咚。
“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听说他是个疯子,必须派人二十四小时贴身监视才行。没人知道他战斗的样子,因为见过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这倒是和棠罹大将很像嘛……啊,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咚!又是一声,这回却是洛兰站起来得太快,害椅子撞到了床头柜。他径直走向雷音,“我叫阿湛过来轮班。”
雷音不由畏缩,“……你不是说要待到公会来人吗?”
“我改主意了。”他面无表情地拎起桌上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