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雷音真是万万没想到。
她躺在床上,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几次三番试图闭上眼睛酝酿睡意,却全部失败。神经异常紧绷,心跳甚至比平时还快。
终于,她哀叫一声坐起来,“不行,屋里有人我睡不着!”
房间对面,洛兰坐在黑暗中,插着一边耳塞在玩从楼湛那里借来的掌机,闻声也不抬头,“你就当我不在。”
“是要怎么当啊,你一个大活人坐在那里!?”
一刻钟前,洛兰将风琢骨托付给楼湛后,就将雷音押回房间,盯着她爬上床。雷音以为这下他总该走了,没想到他掏出掌机顺势坐下,一副打算通宵战斗的样子。雷音闭上眼睛后,还能闻到屋子里似有若无的铃兰花香,害她又想起早些时候的一幕幕。
……这种状况能睡着真是有鬼了。
风声摇撼窗户,黑暗中传来洛兰的声音,“你总归是要习惯我在屋里的。”
雷音怔愣数秒,血液蓦然涌上脑袋,“那、那那那不一样!你为什么非得盯着我睡觉不可,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想睡也行。其实你干什么都无所谓。”
“但不管我干什么,你都会在旁边盯着对不对?”
“真是机敏得令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啊!”她只不过问了关于神诛的事情,洛兰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大脑运转的机制她真是一点也不明白……
洛兰操控掌机屏幕上的小人冒着大雨走进中华料理店,开始挑战超大份牛肉盖饭,“你就当做,我被你今晚展现出的天真可爱迷倒了,一步也舍不得离开。”
“……”他明显是在敷衍了事,可雷音还是脸红了,咕哝着没人能听懂的话倒回床上,抱着被子闭上眼睛。
外面的天气好像又变坏了,她能听见遥远的松涛。即使是这样的夜晚,阿尔斯维号仍然奔驰在铁轨上吧,从调香师公会赶来的人就坐在里面吗?等他们赶到时,风琢骨会被怎样对待?
——如果我没能达成白长老的期待,又会被怎么样?
——如果绯月发现棠罹罹其实是间谍……
考虑着越来越讨厌的事情,雷音的意识却开始一点点下沉。不知什么时候,黑暗深处飘出丝丝缕缕的香气,略带烟熏气息的薰衣草宛如灰岩间弥漫的云雾,雾气萦绕间,青绿色的幽谷似隐若现,那里铃兰盛开。
朦胧之间,雷音意识到自己曾在白塔闻过这股香气。当她因得知棠罹早已虫化而哭着入睡时,夜半时分,也是这股香气沁入心田,抚平她的伤痛,令她一夜安眠。
但是,那道香气中的悲哀又该由谁安抚呢?
为什么到了今天,那份悲哀反而愈加深浓……
细密的疼痛啃噬心脏。她想重新爬起来,避免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中,却没能做到。
暗香涌动,她睡着了。
一秒之后——至少雷音感觉是这样——一声巨响猛然炸开,惊得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茫然四顾。一道人影冲出黑暗,来到她身边,是洛兰。
“什么情况?”她急急发问。心跳快得不得了,脑袋昏昏沉沉,她肯定只睡了不到一小时。至于洛兰,恐怕根本没睡,掌机的光照得他神容憔悴,眼睛却亮得骇人。
他按住她的肩膀,摇摇头,“不知道。你先不要动,我看看情况。”说着,他顺手捡起“雷刃交响”,连掌机一同丢给她,然后握着怀表走到门边。还没开门,又一声巨响炸开,这次直接就在脚下,比之前近了许多。紧接着,走廊传来急促的足音。
洛兰一把拉开门,看到雪吹空急匆匆地跑过来。他穿着整齐,看来也还没睡。
一见到洛兰,他气都顾不上喘一口就说:“十伐赤,从侧门闯进来的,幸亏白藏前辈刚到,在餐厅附近拦住了他。”
远处传来尖叫、跑动声和爆响,以罗勒为主的噬虫香的气味透过地板,渗入二楼走廊。通过那一丝气味,洛兰已经能想象楼下的战况有多激烈。白藏显然气得不轻,对手也是状态正佳,短时间内不可能决出胜负,假如双方都没人去帮忙的话。
雪吹空也听着楼下的动静,忧心忡忡地问:“是为了风琢骨吗?”
“大概。”洛兰望向黑暗深处,风琢骨就在那里的某个房间中,被楼湛监视着。不管十伐赤的目标是什么,楼湛都不可能抽身。这样的话,应该做什么就很明显了。
他转向雪吹空,“你保护仆人,我和雷音去支援前辈。万一十伐赤不是一个人——”
话音未落,他的神色陡然改变。
二话不说,他扑向雪吹空,将他压向墙壁。几乎同时,斜对面的窗户向内爆碎,一道黑影裹挟千万片碎玻璃射入走廊——
扑!紧擦他的耳廓钉进墙壁。
疾风这才吹起,带来一丝糖果的甜香。倏地,那道黑影往回收缩,曳出一道弧线,与轻盈跃入走廊的人影合为一体。
长近一米的深蓝色马尾在寒风中飘拂。
三条犹如大型箭头的黑色尾巴支撑地面,柔韧的弧度中蕴藏着骇人的爆发力。
中间那根尾巴在半空弯折,一道人影凛然挺立其上。
“……荧宿。”洛兰皱眉轻唤,将雪吹空推到身后。伴随一阵难以名状的光辉,金色天文钟在他头顶展开精密的机械双翼。
闯入走廊的不速之客立在自己的尾巴上,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周身散发出犹如武道家的鲜明气息。正是曾在黄泉比良坂现身的蚁型大将荧宿。
但现在,她那双眼角上挑的眸子放射出冷彻的杀机,令她比平时更像一只野生的猫科动物,被惹怒的那一种。
喀嚓,棒棒糖碎在她的牙齿之间。
“把琢骨弟弟交出来。”她吐出糖棍,开门见山地命令。
洛兰慢慢站直,忽地冷笑,“我看他那副惨相,与其跟你们回去,还不如留在这。”
荧宿眉心浮起细纹,却没有立刻反驳,看来是被踩中了痛脚。
洛兰乘胜追击道:“不过在我看来,倒是你的样子更加凄惨。风琢骨一死就可以解脱,你却得继续为绯月卖命,像这种被迫抓昔日同伴回去送死的事情,以后要多少有多少。哦对了,顺便问一句,你们和妃天镜共事愉快吗?”
他每说一句,荧宿的牙关就咬得更紧一点,眼下的阴影越来越深。洛兰说得随意,注意力却一瞬也不曾从她身上移开,鼻子、眼睛共同动员,捕捉敌人灵魂的空隙,只要一丝就好——
“……你不明白。”切齿低语随风飘来。洛兰立刻凝神。
荧宿慢慢抬头,“你这种不懂‘战场’的人,更不会明白‘死’。那不是什么解脱,只不过就是——失去了一切。” 说到这里,她眸底明澈的战意中跃起怒焰。
——就是现在!
机械双翼中的齿轮急速转动,铃兰与雪松交缠的香气化作剧毒的冰雨激射而出!
同一刻,荧宿也发动了攻势。
三根长尾大幅弯曲后再伸直,将她弹入长廊。其中一根尾巴脱离身体,翻滚数圈后落在她手中,成为一杆大箭般的长枪。她与冰雨迎头相撞。
登时,她的动作变了。两根尾巴在地板、墙壁、天花板之间接连借力,急舞的长枪将卷至身前的冰雨悉数吹飞。眨眼间,她以一道令人目眩的弹跃轨迹穿过冰雨,逼至洛兰身前,长发一甩,枪尖直指他的咽喉,眸光却忽一闪。
电光石火之间,她将两侧的尾巴拧成一股,用力点地。双倍的弹力令她以双倍的速度跃向前,跃出从地板破出的一大丛木质巨镰,落进走廊深处,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寒风灌进长廊,寂静慢慢覆落。
“……”
洛兰没有追击敌人。他望着那一丛由破除“迷恋”的檀香化成的巨镰,好几道镰锋浸染鲜血,身后也飘来浓重的虫血味。面对负伤的敌人,楼湛不至于落在下风。楼下很久没动静了,不知道那里的战斗结果如何。
正想着,肩膀传来一阵濡湿的暖意,苦艾残香与铁锈味一同涌进鼻子。他抬手一摸,这才发现临时调制的防御香已经破碎,脖子侧面被荧宿的枪划出一道伤口,血流得浸透了半边衣服。一阵冷汗登时渗出脊背。
(……死就是……失去了一切。)
敌人的话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内,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记住的。
这时,身后传来伴随风铃轻响的足音,雪吹空对着他的背影问:“阿兰,你刚才让音音去哪里避难了吗?”
洛兰一愣。紧接着,一股寒意直冲脑门。
他倏然回身,不顾雪吹空对他的伤势发出的惊叫,大步奔进雷音的房间,按开灯,脸色“刷”地变白。
房间里空空荡荡,床上扔着掌机,“雷刃交响”随主人一同消失了。
窗户大开着,风吹得窗帘飘飞不止,远方传来一阵阵松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