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之前，雷音就隐约感到不妙，这种糟糕的预感在她鼓足勇气睁眼的一瞬间得到了验证。
遍布铅灰浓云的天空映入眼帘。
呼吸之间，植物苦涩的气息萦绕鼻端，耳畔回荡着潺潺水流声。
“……”她重新闭上眼睛，希望再睁眼时这一切都能消失，然而没有。她爬起来，看见那条清澄得不真实的河从面前流过，没入飘荡着白雾的荒烟蔓草。浅灰色、犹如麦穗的植物遍布大地。
至此，她已经无法心存侥幸。她的确离开了“真实”的世界。鉴于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在被屋里那声巨响惊醒后还睡着过，那她存在于此的事实只可能有一种解释。
“……棠罹罹！”她对着天空大叫，“是你吗？”
叫声被吸入白雾。她站在河边，渐渐地心生忐忑。万一棠罹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怎么办？那样的话，她岂不是就会被一直困在这里，完全与世隔绝？
正不安时，面前的空气伴着“嘶拉”轻响开始扭曲，逐渐凝结成一个人——金铜色的长发垂落半腰，眼睛淹没在过长的刘海中，显得她阴沉而倦怠。
“是的，现在身体归我。”棠罹哑声回答。从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里，雷音察觉她的伤势没什么起色。一丝愧疚掠过心头，又立刻被她压制。是她亲手造成了棠罹的伤痛，事到如今，她根本连感到愧疚的资格都没有。
想了想，她慢慢发问：“你是要去……狩猎吗？”
棠罹唇边掠过一丝讥笑，“是又怎样，你打算阻止我？”
“……不。”
棠罹的眉毛微微一动。
白雾流过雷音身畔。她迟疑着，终于还是抬起头，“如果是其他虫族在我面前吃人，我拼上性命也要阻止，杀了对方也无所谓。但是，我不会阻止你的。”
“……真是露骨的徇私啊。”
“确实全部都是私心。”雷音无力地笑笑，目光却并没有动摇，“因为你吃了人类的灵魂，我们的身体才能存活到今天。因为你是虫，我才能……认识阿兰兰。我已经意识到了，你杀掉的人，和我杀的没有区别。老实说，这比单纯看着你杀人好过一点。事到如今，我就算否认自己，也不可能再否认你……而且，我也不想看到你痛。”
河水潺潺流淌，棠罹的发梢在风中飘拂。过了很久，她喃喃：“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毕竟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不知道是不是想看到你变成这样。”
“不管你想不想，反正就这样了。”
“虽然不知道，但是……稍微有一点，想上去拥抱你。”
突然遭到坦率的语言冲击，雷音吓了一跳，反射性后退半步，“你不要忘记上次的事情！还是离我远一点比较好。”
“为什么连那个调香师都可以抱你，我却不行？”
“哇啊！”雷音尖叫一声，脸“刷”一下红透，对着棠罹颤抖指，“你、你怎么知道？你应该不知道的啊？你不可能知道！”
“原本是不行的，但最近渐渐可以了。不是完整的，只是偶尔能看到你那边的事。”
“你你你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各种事。”棠罹顿了一下，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提前和你说一声好了，如果你想和那个绿色眼睛的调香师更进一步，我是不介意的。”
“哇啊啊啊——”
“哦，我的意思不是他有什么特别。只要你喜欢，不管是谁我都不介意。”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然，事后我也不会吃掉他们。”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横亘河岸，连白雾都被卷起了漩涡。
几分钟后，雷音的情绪好不容易略微稳定，两人得以继续交谈。雷音得知，棠罹已经离开雪家庄园很远，正在一边赶路一边和她说话。
“你可以放心，我不是要去……吃人。”棠罹嗤笑，可笑意没有蔓延到眼睛。雷音没接腔，她猜棠罹会自己说下去的。
果然，片刻后，棠罹垂下视线，“我没有遵守约定。”
“……约定？”
“‘等你画完三十张画，我就会回来了。到时，就带你去坐摩天轮。’我……答应了神。但是，我没有回去……没能回去。我把他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麦穗般的植物送出阵阵苦涩的气息。棠罹的面孔在雾与阴影中模糊不定。
终于，她犹如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隐藏在额发阴影中的眸子微光灼灼。
“我不能放着他不管。”她轻声说。
雷音一愣，蓦然醒悟到她的言下之意，一股凉意兜头浇下。
棠罹后退一步，“阿撒托斯比黄泉比良坂更加残酷，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我要是不在，妃天镜只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他，后也只将他看做战斗机器。其实，我们都是后的战斗机器。区别只是，我这台机器，运转起来没有他那么痛苦。所以，应该是我代替他战斗，而不是相反。”
这样似曾相识的台词一下子令雷音僵立原地，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抗议凝在嘴边。
“那个绿色眼睛的调香师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我差点就没找到机会脱身。不过现在，他就算追上来也改变不了什么。拜你的药所赐，我暂时没办法补充能量，但至少逃跑是没问题的。”
“……”
望着雷音发呆的样子，棠罹沉默下来，过了好久才重新开口，声音比先前更轻——
“外面的世界，我不明白，所以我变成了虫。”
“……”
“只是我的话，永远活在这条河边说不定更安心。但是，我不只是我。”
“……”
“我原本也是‘不存在’的，对外面的世界、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因为遇到神诛，才终于成为了‘棠罹’。是他创造了‘棠罹’这个人。我死在哪里都没关系，但‘棠罹’必须履行与神诛的约定。‘棠罹’会带他去坐摩天轮，也会像说好的一样——再也不让他害怕。”
说话间，她周遭的空气开始扭曲。雷音陡然意识到什么，“等等，先不要走！”
然而已经晚了。扭曲蔓延至棠罹的身体，将她吸进一片虚空。白雾中，只萦绕着她最后的话语——
回头再见，雷音。
雾气涌上。雷音在荒烟蔓草中呆立，身后水声潺潺。那单调的声音，像是要蔓延到时光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