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罹低着头走出地铁站,浓密的刘海垂落眼前,城市繁华的夜景变成一大片模糊的光斑,身边来往的行人化作移动的黑影。世界就这样被磨去了棱角,变得令她稍微能够忍受。
走到人流相对稀疏的角落后,她稍稍拨开刘海,抬头望。
远处,一座摩天轮矗立夜空下,披灯挂彩,即使在灯火辉煌的建筑群中也非常显眼。
她收回目光,按下心头一丝急切,走进隔在地铁站与摩天轮所在的公园之间的城市广场。
(没有工作的时候,他总是待在一座摩天轮下面……)
听到风琢骨的这句话时,她的意识一下子从朦胧中惊醒,并意识到,神诛每天流连的摩天轮,必定是那一座——两人完成东玫瑰大饭店的工作,即将回去时看到的那一座。
她的灵魂早已腐坏,坠入黑暗深处,那座摩天轮却映出了黑暗中的微小变化。
令她察觉到这丝变化的,就是神诛。
想到他是克服了怎样的恐惧才能站在那里,她的步伐不禁加快。早一秒也好,她想将他拥进怀里,从这个只留给他痛苦与恐惧的世界。
她经过广场上一家家节日气氛正浓的商铺。周末的夜晚,又临近节日,广场上热闹得有点拥挤,数不清的人影从她的余光中掠过——男人、女人、老者、幼童……
“……!!!”脚步陡然停滞。
她没有扭头,即使如此也能感到从离她不到三步的“那道人影”中传出的阴冷气息,根根刺骨,犹如寒冰凝成的针。
“过来喝一杯怎么样?”那人亲切地问。
好半天,棠罹只是僵立原地。接着,她慢慢地深呼吸一次,转过身。
妃天镜坐在露天酒吧里。他抬手招呼侍者,风度无可挑剔,一身休闲西装搭配银框眼镜与整洁的黑发,完全就是社会精英的样子,方圆十里内恐怕没有谁会怀疑这一点。
实际上,就算在棠罹看来,他也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干练了,一举一动都显得游刃有余,看来阿撒托斯令他非常满意。至于黑音原来的下属是不是满意他,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飞快评估过自己的伤势和对方的实力长进后,棠罹暂时放弃逃走的念头,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同时,侍者端来一杯加冰威士忌,正是她喜欢的酒品。她盯着那杯酒,厌烦地问:“你知道我身上有几颗痣吗?”
妃天镜端起酒杯舒服地往后一靠,“这种事,就算知道也是装作不知道的好,否则不是要被你当成变态了?”
“你比变态还要恶心十倍。”
“过奖,过奖。”
面对这种犯规级别的厚颜无耻,棠罹无话可说,只好端起酒杯大喝一口,自暴自弃地问:“风琢骨是你派去的?”
“呵呵……那只小蜜蜂要是有你想的这么聪明,我也要谢天谢地了。可惜,他蠢得货真价实。我只是恰巧知道他很恋家,所以在他叛逃的路上吹了几句关于神诛的风,没有抱太大期望。最终竟能顺利传进你的耳朵,恐怕是陛下的庇佑。”妃天镜微笑着举杯祝酒,棠罹赶紧把杯子放下。
妃天镜浅啜一口加冰的金酒,视线停在广场对面,斑斓的灯光在他眼底变幻。不知是不是光影带来的错觉,那个表情竟流露出一丝寂寞。
“棠罹。”他忽然呼唤。
不等棠罹为他省去“大将”二字而感到别扭,他继续说:“我这个人,最讨厌‘出乎意料’。无论人还是事,如果没有经过精密的安排,就不足以信任——这就是我的信条。但是,直到今天,我依然完全相信我们的‘母亲’。即使在她冒险禅位,对我没有任何控制力的那几个小时,我仍然信任她,帮助她夺得阿撒托斯的王座,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棠罹没有出声。实际上,她被妃天镜这一席话震惊到了,半是为他揭露的事实,半是因为他竟愿意对她说这些。距调香师们发现风琢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她现身之前,他到底一个人坐在这里喝了多少杯?
“更重要的是——”罔顾她的惊诧,妃天镜望着广场上围绕卖艺人嬉闹的小朋友,轻声说,“直到今天,我仍然信任这个作为‘虫’的自己……这又是为什么,你知道吗?”
他到底想说什么?棠罹烦闷地端起酒杯。与杯中自己的倒影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浑身一僵,一股彻悟慢慢涌上心头。
她不是自愿成为虫的。
作为人类浑浑噩噩地活在世间,意识到时,双手已经变成了致命的镰刃。那之后,就只是过着逆来顺受、得过且过的生活。这一点,恐怕全天下的虫族都和她一样。
……不。
她慢慢地抬起头。妃天镜的侧脸,从未比此刻更加鲜明。
“没错。”他没有回头,却已经察觉到她内心的动摇,淡淡地说,“我曾经跪在我们的‘母亲’面前,恳求她将虫卵送进我的灵魂。不是她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她。”
耳畔回荡着祥和的圣诞音乐,棠罹端酒杯的手却不太稳定。过了很久,她才哑声问:“你难道有毛病?”
妃天镜发出一阵大笑,眼镜上光迹纷乱。
他就挂着这样不似平日的笑容转向她,摇摇头,“不,那不是心血来潮的决定。最主要的原因,我今天不打算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差不多同样重要的理由。”
“……我看就算我不想听你也会说的。”
“但其实你想听得不得了,不是吗?”妃天镜晃晃杯中冰块,似笑非笑。见棠罹只是默默喝酒,并不吱声,他唇角一勾,放下酒杯。
“虫族是比人类更为进化的物种。”他认真地说。
店里的光照着他的侧脸,露天坐席另一边传来其他客人的笑声。
“几千年来,人类占据着食物链最顶端的位置,无论深海的霸王,还是草原的雄主,都屈服在人类的枪炮之下,直到这项优势被虫族彻底夺走。在虫族面前,人类只是猎物,调香师们些微的反抗之力根本不足为道。可以说,虫族是人类的进化态,以‘执着’为养料,克服了人类天性中的软弱,正应该取代人类的位置,在未来的若干个世纪中君临这个星球。”
“所以你决定加入进去?”棠罹不无嘲讽地问。
“你不是也来了吗?”
“不要把我和你并列,我会吐。”
“我很乐意给你找个呕吐袋。”
他的语气中竟然有一种真诚,令棠罹大为诧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喝酒。妃天镜凝望着她,一字一字,缓缓地说:“我们的‘母亲’拥有雄霸天下的资质。如果说我是辅佐她的‘智’,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力’。只有你有资格和我并列,谁都不可能取代你的位置。我就是这么看的,事实也是如此。”
“……”
“回来吧,棠罹,回到我身边。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当做是回到‘母亲’身边、回到神诛身边……只要你高兴,怎样都无所谓。只有你的任性,我可以全部容忍。如果你不想再让神诛上战场,我如你所愿;如果‘母亲’反对,我将尽我所能说服她。对我来说,你就是这样无可替代的存在。”
广场上人声喧嚷,妃天镜的轻声慢语却盖过了那全部的声音。棠罹始终盯着酒杯里的冰块,却仍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双眸中的力量影响,几乎就要相信他的每个字都是发自肺腑,几乎就要沉溺在……那对温柔得像在恳求的绿眼睛里。
只可惜,她已经透过雷音的双眼,见识过真正的温柔。
“有什么条件?”她看着杯中所剩不多的金黄酒液,疲倦地问。
妃天镜微微一笑,“你的第二人格,始终是不稳定的因素。消灭她只需要一瞬间,可她对‘母亲’还有价值。我会干净利落地把她挖出来的。那之后,你的身体就完全属于你了。”
“挖出来之后,你又打算怎么样?”
“我会好好保管她的。”
棠罹一愣,接着难以置信地抬头,觉得妃天镜肯定醉了。然而,那对闪烁在镜片后的绿眼睛清醒到了残酷的地步,语气也像谈论天气一样平静,“灵魂脱离身体就会枯萎,随便为她找一个躯体的话有很大概率会产生排异反应,但在我的身体里就没有问题。”
“你……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妃天镜一推眼镜,“我的身体,当然由我控制。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什么反应也不会发生。”
对此棠罹并不怀疑。这个以“控制欲”为能量的男人,如果做不到这一步她说不定还更加惊奇。
尽管如此,她的观点还是没变,“你完全疯了。”
“为你疯狂,没错,我已经说过了。”妃天镜坦然承认。他一手托腮,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刘海,柔声说:“那个人格,在你身体里只会害你失控,但在我体内,她会像兔子一样乖顺。她仍然活着,甚至不会受到半点伤害,和与你生活的时候没有区别。把她交给我,你没有任何损失,连良心上的负担都不需要有。”
他说得对极了,棠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一点也不知道。
所以,她只能说:“做梦去吧,你这个人渣。”同时将他的手“啪”地挥开。
妃天镜很自然地收回手,既不见尴尬也不见恼怒,还和气地问:“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要。”棠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想从我身上挖什么东西,尽管过来好了,我会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就算在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下?”
棠罹心一沉。她原本想虚张声势,没想到妃天镜早就看穿了她的底牌,真是棒极了,一丝废话的余地也没有。
她丢下杯子,站起身,朝桌子对面竖起一根中指。
妃天镜的眼睛微微眯紧,嘴角却一点点上扬,低沉的笑声漏出双唇,很快变成又一阵大笑。棠罹发现,这回他是真的很高兴,笑声中还透出一股轻松,好像终于放心了一样。
“不愧是……呵呵呵……不愧是棠罹大将,我一点也没有看走眼。”
他不管其他客人投来的怪异视线,轻轻扶正眼镜,笑声渐止。再抬头时,那双绿眼睛里肖似人类的部分完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掂量优秀货物一般、冷酷的兴致。
“怀柔对你完全无效呢,太好了。对于你,果然得奉上与‘狂大将’之名相称的手段。毕竟,比起乖乖听话的你——”
一缕异色的焰苗在他眼底蹿动。
“——还是你在我脚底下痛苦呻吟的样子……更让我愉快。”
他的眼神令棠罹感到一种被毒蛇钻进衣服的恶心。但凡有一丝机会,她绝对会冲上去把那双眼睛捣个稀烂,可惜机会已在悄无声息之间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