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蛇般的雷光劈落半空,两把海蓝色的短刀落入“棠罹”双手。她手腕一转,刀锋起,蛛丝断。她一跃而起,利落后翻的身姿甚至比断裂、飘飞的蛛丝更加轻盈。
“啊……这、这是……”艾比盖尔抬头仰望,脸上浮起红潮,“如此美丽……天……天使……”
啪嗒,少女握刀坠地,金铜色的长发翩然垂落。她随手拨开过长的刘海,双眸光辉熠熠。
“抱歉,我的名字不是‘天使’。”她环顾周围,目光依次掠过三名虫族大将,眼中毫无惧色,声音铿锵有力——
“我叫雷音,是一名调香师学徒。”
冷风卷袭,光影摇乱。远处有人在跑动,叫喊与警笛响彻广场。
雷音不敢分神。隔着一地狼藉,她紧张地与妃天镜对峙。紧张,却不是害怕。
确实,她曾经打从心底畏惧这名虫族大将,想到要和他见面、交谈,甚至去欺骗他,就怕得想逃走。可现在,他就站在离她不到五米的地方,她却意外地发现,恐惧远没有她想象中的猛烈。
要说为什么会这样,非要找到一个原因的话……
当她呆立在那片灰色的河岸边,以为自己将被永远抛在这里——那一瞬间袭上心头的虚无感,令她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
失去自我、失去所爱、失去容身之处,连“存在”本身都被抹消……与这份绝望相比,“潜入阿撒托斯窃取情报”完全是一种幸福,是“存活于世”的人才拥有的特权。就连现在与妃天镜面对面,她在紧张之余,也怀着一种怪异的感动。
不过,妃天镜的感受似乎完全不同。
他冷冷地盯着她。错愕已从脸上褪去,他又恢复了那种没表情的表情,如同正站在外面俯视这个没劲的世界。这一刻,雷音忽然产生一种感觉——也许对妃天镜来说,棠罹确实是特别的。
“无聊透顶。”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不过是棠罹还没根绝的‘软弱’,我连听你惨叫的兴趣都没有。乖乖投降就是,否则我向你保证,神诛会杀光广场上的每一个人。”
……好狠。雷音不禁咬紧牙关。刚才她藏在棠罹的意识之下,约略听见了妃天镜送出的威胁,只不过当他的对象换成雷音时,遭到挟持的就从神诛变成了周遭的市民。任何一个人,只要出事,就是她的责任。沉重的压力令她的皮肤微微发麻。
可就算这样……
握刀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
……在这里屈服的话,就什么也没有了。
说她自私也罢,冷血也罢,好不容易才夺回的“自我存在”,在她心中的分量,并不亚于几百条人命。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无法欺骗自己。
沉默之中,妃天镜脸上掠过一丝意外,“哦?旁人的性命,对你毫无价值吗?”
“……”
“这倒有点意思。”讥笑勾起在他唇边,“既然如此,拔刀吧。愿你能在艾比盖尔和无鸣手下撑过三秒。”
艾比盖尔双目失焦,从刚才起就沉浸在幻想之中,还不断呢喃:“天……使的皮肤,我也想触碰。还有她身体……里的温度……啊……和柔软……”
无鸣木然立在一旁,怀中木偶的双眼却滴溜溜乱转。忽然,它爆出一阵怪笑,“无鸣又在假装镇静了,真是个蠢货。喂,无鸣,你干脆老实承认算了。这个迷倒艾比盖尔的女人——”
木偶眼珠一转,毫无征兆地瞪住雷音,油漆描画的诡异双眼透出赤裸裸的恶意。
“——要是不把她炸个稀烂,你会后悔一辈子。”
雷音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她竭力无视那两个人,将注意力集中在妃天镜身上,他看上去至少脑子没病。
“我大概撑不了三秒。”她承认,又说:“但是,棠罹罹一定可以。”
妃天镜一愣,接着冷笑起来,“我以为你要怎样,原来还是把烂摊子丢给棠罹。放弃吧,以她现在的状态,绝不可能在三名大将的围攻下脱身。”
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宣告,雷音的心反而定了。
“也就是说,她在平时的状态就有机会。”雷音垂下双刀,“甚至,如果她比平时还要生气,你们可就危险了。”
一阵蓝光闪过,双刀恢复成剪刀被她插回腰畔。她探手入怀。
“更甚至——”一支形如银色钢笔的药瓶被她掏出来,滑槽弹出,四枚银白色的薰丸在黑色软垫上闪烁着美丽却不祥的光泽,“暴怒之下的棠罹罹,只用三秒就放倒了你们,再用个五秒左右冲到神诛身边,完全来得及阻止他。呐,棠罹罹,你做得到的吧?”
雷音一边说,一边笑着抬头。这一刻,妃天镜清楚地看到了——她笑容深处,沉静闪耀的觉悟。
不祥之感如电击一般贯穿全身。
“无鸣!”妃天镜厉声叫喊。无鸣应声转身,背后“刺啦”一声张开晶莹透明、遍布诡异黑色纹路的巨大蝉翼。他的乱发被翼风掀起,一张英俊得诡异的面孔露出在夜色中,漆黑、硕大又空洞的瞳仁,和他怀中的木偶莫名相似。
蝉翼鼓动下,他的身体向左右微微摇颤——
宛如蝉鸣的刺耳声音从他腹部射出,音波直击雷音,所过之处,桌椅地板悉数炸裂。下一秒,音波与雷音正面相撞!
爆响声中,她的防御香碎成千片,无数毛细血管被炸裂,整个人瞬间沐浴在鲜血中。
然而,她的双手稳定如初,不见一丝颤抖。
不顾体内那个咆哮、怒吼的声音,她将四枚“静寂”全部倒进掌心,凝视着它们。想到上次服药的情景,恐惧又一次攫住了她的心脏,对生与未来的渴望却更加强烈,强烈得多。
毫不迟疑地,她将四枚薰丸全部丢进嘴里,吞咽。
喀,喀,喀,喀。她似乎听见薰丸在食道中渐次破裂的声音。
浓郁的香风在她体内卷起,先是银合欢,接着如同百花香溶解了蜂蜡,又被一阵急冻吹成砂糖般的冰絮旋风。与前次不同,现在,光是这阵香风就给她带来一阵阵刺痛,好像体内被风撕开一道道、千万道伤口。
……啊啊,好像要完蛋了。
恐惧到极致之后,竟只剩下平静。恍惚中,她感到手腕一紧,腹部传来钝痛和濡湿的暖意,大概是艾比盖尔射来了蛛丝,可她连低头确认一下的兴致都没有——光是忍耐棠罹的狂吼就够人受的了。那吼声就像从暴风眼里吹出的气流,雷音一个字都辨不清楚,总归和上次不会有太大差别,除了脏字肯定有所增多。
(给我住手!)
(不准再用那种香,绝对不许你再碰!)
(你要对付绯月我不管,但你这样作践自己,我绝对不能容忍!)
疼痛越来越剧烈,雷音紧咬牙关,竭力忍耐。
没错,就是在那个早晨,她躺在卧室的地毯上,对着逐渐透进窗帘的晨光,回忆着怒不可遏的棠罹,明白了一件事。
——棠罹罹,真的是我的朋友。
与活在谁的躯体里无关,与各自走在哪条路上无关,与彼此的生存方式无关……爱着谁,保护谁,向谁奉献忠诚,为谁恐惧、哭泣……与这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关系。棠罹和雷音,是一莲托生的双子,在认识“真实”之前,就拥有了彼此。
是不是正逐秒走向更深的歧路。
是不是注定无法共存。
是不是只有掠夺对方,才能完整自我。
……
还不知道答案,或许是一个残酷的答案,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存在于世上相隔最近的虫族灵魂与人类灵魂中的心意,并没有一丝虚伪。
——所以,你一定要做到啊,棠罹罹。
银色药瓶翻滚着坠向地面。
——就像我愿意拼上一切守护阿兰兰的笑容一样,你也一定要……保护好曾与你有过约定的人。
从这个过于残酷的世界手中。
当,药瓶坠地,连同滴滴答答的血液。
“雷音”被绞进了浓烈、粘稠的剧痛地狱。
在无鸣虫化的一瞬间,广场上的骚乱彻底失控。如同妃天镜的料想,人们争先恐后地奔逃。这样下去,恐怕不出一分钟,“红蛛的狂屠”就会在这片夜幕下上演。
对那个结果,妃天镜既不期待,也不遗憾,反正神诛会不会展开大屠杀他都无所谓。反正,这个被人类占据太久的世界迟早会成为虫族的畜牧场。
他在乎的事,从来就只有一件。
他今晚来这里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冷风卷动他堪堪垂落地面的深绿色长发,失去镜片遮挡的双眼闪动着急促的光,倒映不远处那道站立的人影——不久前还自称“雷音”的少女。
一秒之差,他未能阻止她吞下那些效用不明的薰丸。可紧接着,艾比盖尔和无鸣的攻势就将她吞没。现在,她浑身上下都在淌血,腰腹部被蛛丝缠绕、贯穿,毒素迅速侵袭。她挣扎得越来越微弱,终于在一阵痉挛后陷入僵直,身体缓缓向后仰倒。
“……”妃天镜的肩膀慢慢放松。
身旁,传来木偶尖细的嗓音,“这下总算能回去了,死蜻蜓!”
妃天镜忍住把它的下巴扯下来的冲动,点点头,正要开口,一道电流似的预感直击心脏,害他全身的肌肉都陷入麻痹。
夜色深处,飘出一股焦炙的气味。
他想抬头,然而,那气味如有形体一般死死压制着他。作为以精神力见长的蜻蜓型成虫,他从未遭遇过这种程度的危机。
寒风卷袭,焦味却越来越强烈,就像在燃烧血肉、焚化灵魂,空气的温度随之飙升,不知不觉竟令妃天镜的额头渗出细汗,心底升起惧意——再没什么能比这种变化更令他察知情势的危急。他全力集中精神与那股力量对抗,逐分抬起视线。
一如他隐约预料到的,焦味的源头……就是被蛛丝绑缚、浑身浴血的少女。
她半立着,全靠被蛛丝拉住才没有往后摔倒——妃天镜原本这么以为,可这项认知下一秒就被颠覆。
伴着逐秒增强的焦炙气味,渗透蛛丝的鲜血化作暗红色的焰光,将蛛丝一根根烧断。但是,少女仍维持着后仰的姿势,并伴着一阵骨节爆裂般的“喀嚓”响动,摇摇晃晃地挺直脊背,身上焰光摇曳。
浑身浴血的她,此刻周身都在燃烧。暗红焰光流转,所过之处,伤口迅速愈合,腰腹部拉伸化作球状关节,双翼轻颤风中,原本锈迹斑斑的镰刃重绽寒芒,宛如坠落人间的月光。
燃烧的月光。
“棠……罹?”妃天镜难以置信地低唤。
少女闻声回头,脸上毫无表情。额发飘飞,双眼若隐若现,眼底涌动着——炽红色的滔天怒焰。
登时,三名虫族大将同时发动攻势。
——碧绿眼眸中幽光乍现。
——超越人类听力极限的音波压开空气。
——千万道蛛丝激射。
他们已经很快了,却还不够,还差得远。
在他们有所动作的一瞬间,狂怒动地而来。
暴涨的怒火化作冲击波,将妃天镜径直撞飞十几米;双镰狂舞,音波被悉数弹回,撞上地面爆炸,犹如在广场上引爆一波地雷;疾旋的战舞掀起一阵火焰飓风,烧得蛛丝断裂、飘飞。
接着,少女落向地面,足尖蹬地,在响亮的音爆中疾驰而去。
咚!妃天镜这才摔坠在地,身体受到的冲击却不如精神上的万一。
既是震惊,又是懊悔,更深处还有几分忧虑,唯独难以产生愤怒。这片天空下的怒火,仿佛全被那道燃烧的身姿夺走了,一丝、一毫也没有剩下。
烟尘弥漫,焦炙之气四溢。他忍痛爬起来,闭上左眼。
倏地,远处的景物拉近至右眼前。少女的身影犹如一把尖刀,劈开慌乱奔逃的人潮,一眨眼便没入了公园。
夜空下,摩天轮缓缓转动,犹如一只美丽而慵懒的海洋生物,浮游在名为“黑夜”的大海中。
奔向摩天轮的途中,棠罹便感到身体里的力气在急速流失。
她本来就没有真正地补充到能量,只是被雷音的犯险之举引爆了灵魂中最后一丝力量,逼退三名虫族大将几乎就已经是极限。
……但是,还不行。
她咬紧牙关,穿过惊恐的人潮,调动残存的集中力,搜寻神诛的气息。
——现在还不能倒下。
——至少……要把神带到安全的地方。
摩天轮就在身边,那些绚丽的彩灯在她眼中模糊成一道道的线段和弧。她被人群推挤着跌跌撞撞。被怒火一时压制的毒素再度袭来,窒息、晕眩和腹部钝重的疼痛绞割神经。一个不小心,她被路沿绊倒,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堪堪要晕过去的一霎,一声熟悉的尖叫突入耳朵。
……神!
她霍地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推开人流,奔向尖叫来处。穿过小道和树丛,跃进一处人迹稀少的草地,远远地,她看到树下倒卧着一道瘦小的人影,紫中间黑的长发在地面蜿蜒。
“神!”她飞奔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神诛。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没有一丝清醒的迹象。看到他这副模样,又一阵眩晕伴着恐惧卷袭棠罹的身体,她颤抖着伸出手——
“我只是让他晕倒了,毕竟他刚才情绪很不稳定。”一道清冷的嗓音在树影中说。
风吹叶响,棠罹的肩膀陡然僵硬。
下一秒,她以轰雷掣电之势跳转身,一手将神诛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化作镰刃,直指前方。
“敢动一下,你就死定了。”她用此刻能装出的最凶狠的语气说。
刃尖所指之处,立着一名穿棕色外套的青年。他银发绿瞳,容美气华,外套下摆刺绣金色的铃兰花。
与她四目相对之时,他眼中掠过一丝哀切,沉静的神容却并未改变。
“我不会伤害他的,当然,还有你。”他甚至没有去管那截就快戳进脖子的刀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问,“所以,能不能把雷音还给我?”
棠罹的眉毛微微一动。
隔着刀与阴影,绿眼睛注视着她。
翡翠一般,澄澈而静美的眼睛。
阵阵骚乱从远处传来,风吹着她沾满汗水的后颈,很冷,却也有一种透彻的清爽。
很慢很慢地,她垂下手,回头瞥一眼神诛。少年蜷缩在树下,很安详的样子,像是睡着了。
蓦地,体内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她双膝一软,意识直直下沉。沉进黑暗之前,她感到自己落进了一个安稳的怀抱,那里散发出淡淡的铃兰花香。
剧毒的香气,这一次,她却不讨厌。
她想,她终于是有点明白了——雷音思念着这个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