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后来被称作“龙涎香的煌武调香师”的少女还不知道,她即将成为奇迹的缔造者。
——三叶《第一虫巢,阿撒托斯》
Chapter 29 姜黄
大雪纷飞,几乎掩埋广袤的针叶林。赤松、冷杉披霜挂银,连绵千里,宛如一大片直指天空的银白巨剑,在裹挟冰晶雪屑的寒风中默然挺立。
这片森林纬度很高,接近极圈,每年这个时节都被严酷的天气控制,就算在相对温暖的季节也人迹罕至。部分归功于此,某个秘密得以保持至今。
——这里是白塔的前哨站。
森林存在了多久,由调香术构筑出的防御结界就存在了多久。姜黄、苦艾、马鞭草……以这些香料为基础,无形的防护墙如森林一般绵延不绝,既阻隔了虫族的足迹,也将调香师的大本营从世人眼中抹去。
有结界,自然就有张开结界的人。那个人的住处,就是洛兰的目的地。
他呼出一口白气,停在雪地中央,用冻得发红的指尖从口袋里挑起表链。怀表弹开,三根指针同时停在XII处。铃兰的香气悄然涌出,散向四面八方,融入古老而浓郁的森林气息——与冰雪嬉游,与落叶共舞,飘过干枯的树皮,轻吻半露在积雪外的青苔……洛兰闭目静立,感受周遭空气的每一缕变化。忽然,他的鼻尖微微翕动。瞬息万变的气味洪流中,一缕异样的气味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缕花香与药草相融的气味——铃兰与马鞭草。花的秀与草的净调和成更加透明、丰醇的香气,而且十分精纯,也就是刻着人工的痕迹,与其相比,森林自然散发的气味便成了混沌的背景。
洛兰收起怀表,俯身重新抱起昏睡不醒的少女,走向气味来处,在积雪中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
寒风刮得他面颊生疼,可他没有睁眼,因而更加清楚地感受到怀中少女的存在。她是温暖的,却又那么轻,第一次抱起昏迷的她时,他几乎吓了一跳,随即醒悟过来,没错,这就是女孩子的重量。是因为她的刀太快、眼睛太亮,笑声与怒火都太鲜明吗?他有时竟忘记了,容纳那些笑与泪的,也只是这么轻盈的身躯。他憧憬着她灵魂的光辉,欣喜于她毫无保留的倾心,只愿能护得她周全,愿她平安喜乐、一生都如此纯粹,却从来没有告诉她,当她孤独地站在光明之中时,他一直都在,在影子里,在她身畔。
所以,她一直在孤军奋战,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挣扎、哭泣,那是她的坚强,却也是他的怯懦。可敬的是,她连这一点也跨越了,不管不顾,跨过重重阻碍,终于来到他身边,却由于他的疏失而再度身陷险境。结果,他还是没能保护她。
一次也没有。
喀嚓,枯枝在他脚下断折。他闭目停在森林深处,呵出一团团的白气。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一片死寂,连动物也不闻踪迹,唯闻风雪在枝丫间呼啸。那股精纯的气味,在他四周悄然起落。
他轻舒一口气,踏前一步。
风声陡然改变。
凛冽的风雪停息了,轻柔微风吹拂面颊。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
青翠森林在眼前延伸,地面绿草如茵,一泓池水清澈,岸边生着一丛丛挺拔的水草。池塘后方,矗立着一座原木搭建的房子,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空气清冷,却不再酷寒逼人。这里是针叶林的夏天。
木屋上方的天空仍然阴云密布,从中降下的暴雪却像被一个透明的罩子阻隔在外,一丝也触碰不到周围的温暖空气。由马鞭草构筑的大型防御香,不仅为木屋阻隔了严寒与风雪,也巧妙欺骗了人们的“视线”。只有循着气味,才能到达此处。
白塔结界的守护者,就住在这里。
洛兰定定神,穿过草地。走到木屋前时,门扇“吱呀”一声自动张开,一股炖煮咖喱的香气扑鼻而来。
屋子仍是他上次来时的模样,简朴却舒适,墙上的挂毯织满香草纹样,直通烟囱的壁炉上架着一口炖锅,文火慢慢煨出浓香。屋里随处可见盆栽的香草,靠墙的木桶、麻袋中盛满散发香气的叶片、种子与干果……各种香辛料散发的气味汇聚一处,却丝毫不显驳杂,因为有一种笃实的辛香作为底色,将近百种香气调和成一片暖意融融的芬芳。那是姜黄。
“姜黄的福德调香师”荒明坐在壁炉前一把摇椅中,泰然自若地织毛线,脚边趴着一只熟睡的灰猫,跃动的炉火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地上。门开时,她正忙着将一卷新毛线缠上织针,头也不抬,柔声招呼:“赶紧把门关上,外面还挺冷的。你的碗在老地方,桌上有茶。对了,能给我也添一杯吗?”
洛兰稍一怔愣,轻轻说句“打扰了”,反身踢上门,将昏睡的少女横置于沙发上,轻轻掸掉她发际的雪花,走向壁炉。灰猫掀起眼皮,兴趣缺缺地瞥他一眼。他拿起明姨手边的空杯,从铺着碎花桌布的餐桌上端起茶壶,添满杯子,顺手将水壶架上炉子。然后,他拉开一侧的橱柜,取出一个印着铃兰花的茶杯,挣扎片刻后,叹息一声,关上柜门。
当他端着两杯茶回到明姨身边时,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咖喱对你没有吸引力了?”
“绝对没有。”洛兰将茶杯放回明姨手边,抱着自己的茶在壁炉另一侧坐下,“我只是……还不饿。”
“我的技艺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
“其实是进步了。我只辨认出二十八种香料,剩下的三种……有一种我猜是海盐,剩下的两种就……”
“胡椒薄荷,和南瓜。”
“……南瓜?”
“黄澄澄、圆滚滚,甜美可人的蔬菜。碾成酱,取一小块加进汤汁,剩下你要做的就只是等待奇迹。不过,这类话题我还是更乐意留着和阿湛聊。”明姨轻笑一声,用指关节推推眼镜,“顺便说一句,是岩盐,不是海盐。”
洛兰默然喝茶,明姨也不再作声,织针与毛线在指间翻飞,那份沉默的重量终于令洛兰低下头,“雷音也很喜欢您的咖喱。”他的面影在香草茶中模糊地摇曳,“我想和她一起吃。”
他的视线移向沙发。少女在那里昏睡,几绺刘海遮住眼睛,脸颊、嘴唇失去了平时的血色,浑身溅满血迹。躺在那里的,是她吗?还是“她”?保护她灵魂的防御香明明早已破碎,他却反而看不清楚、嗅不分明了。
炉火“噼啪”作响,明姨轻声说:“你带来的可不是她,你知道的吧?”
洛兰攥紧了杯子,点点头。
“但是,也不是大将。”织针停下来,阴影在她的侧脸跃动,“两个灵魂,一样强大,一样虚弱,战斗到最后一秒,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在生死边缘。现在,她们同时存在于那里。”
“非要说的话……”洛兰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干涩,“雷音更虚弱一点。”
“因为她的灵魂更加复杂,因此更为迷茫,削弱了她,还有我们所有人,使得人类永远无法拥有虫族那种强悍。”明姨直起腰,将接近完成的围巾和织针、线团一起放进摇椅旁的竹筐,终于抬起头。
她比洛兰记忆中的苍老不少,而他上次见她还仅仅是在不到一个月前。现在,她几乎像一个花甲老人,原本蓬松的卷发有些松垮了,皮肤也是,显得那副深色的眼镜框愈发沉重,像要压断她的鼻梁,颧骨一旦凸出来,色斑便分外明显,看得洛兰一阵心痛。他不禁想,如果陆离还在,陪伴她,分担她的责任,她的日子肯定好过很多。
明姨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很欣慰,这种时候你还惦记着我。”
“……对不起。”洛兰垂下视线,“我不知道还能去哪。棠罹今晚闹得很大,白长老肯定已经知道了。要是被他们找到……她,后果不堪设想。但是,她需要休息和治疗,老师……花开老师又在任务中,我想不到其他人了。抱歉,明姨,又给你添麻烦了。”
明姨挥挥手,“别这么说,人上了年纪都巴不得年轻人常来添添麻烦。花开还是联系不上吗?”
洛兰摇摇头,脸色愈发阴沉。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振作,便深呼吸一次,坐直,“明姨,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呢。”
“抱歉,我……”
“你今天道歉的次数够多了。那么,有什么我能做的?不如我先看看小姑娘的状况,肯定不如梧桐丘博士专业,但也许能让我们先理出个头绪。”
面对明姨关切的视线,洛兰鼻头一酸,赶紧再次深呼吸,摇摇头,“谢谢,不过这部分就不用了,我知道她是……什么状况。”短暂停顿后,他的声音变得苦涩,“前天晚上,白长老给了她五颗‘静寂’。现在,她身上只有一个空药瓶。”
明姨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我马上联系了天川前辈,他很快就会过来。是我先斩后奏,抱……呃,我不该再说‘抱歉’,抱歉。”他干笑一声。明姨却没有笑,表情异常严峻。
“五颗‘静寂’。”她重复。洛兰没有出声。
“我真想知道白童在想什么,把烈药当糖丸一样散发。”她的嘴角微微抿紧,语气透出一丝罕见的怒气,“不过我想,我们的‘鼻子先生’再怎么失心疯,也不至于让小姑娘一口气吞下五颗‘静寂’,到底是谁逼她这么干的?”
洛兰再次摇头。当十伐赤和荧宿闯进雪家庄园时,雷音一切如常。几小时后,他再次见到她,她的防御香不见踪影,浑身是血,身体与灵魂都遭到重创。尤其是她的灵魂,被“静寂”卷起的狂风扯出千万条裂口,脆弱到几乎无法承受他紧急施放的“镇魂歌”,他调香的时候手都在抖,到现在脑子还在发木,无法理清头绪。这是好事也说不定。如果他现在就想出是谁害得雷音连吞五颗“静寂”,他怕十个明姨也按不住自己。
摇椅下的灰猫终于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翻个身,滚动一圈,爬起来走了。明姨也叹息一声,放缓了声音,“抱歉,一听到‘静寂’我就忍不住激动。这种药争议很大,当年就曾经……算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又叹一口气,抬目道:“‘静寂’是阿惑的作品,他能来就再好不过。但是,阿兰,你还没说需要我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茶凉了,洛兰仍然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正视明姨,“的确是不情之请,但是,能让雷音暂时在您这里休息吗?”
“需要多久都行。”
“谢谢。”洛兰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
听完他的请求,明姨面露讶色,却仍立刻应允,起身走向里间。片刻,她重新出现在客厅,表示一切顺利。洛兰喝光最后一口茶,正要告辞离开,又被明姨按在桌前,一份咖喱牛肉饭摆在了他面前。
“你总爱为了无可奈何的事惩罚自己,这回还来我家挨饿。我不是你妈,也不是你的老师,轮不到我评判你的个性。不过,作为一个厨师和主人,我至少可以要求你吃了饭再走。”明姨微笑着递出一柄木勺。
咖喱饭色泽金黄、浓香四溢,挟着莳萝独特的香气,腾腾热气熏得洛兰眼眶泛红。他吸吸鼻子,点头接过餐勺,垂下眼皮,轻声说:“那我就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