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人格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8/21 18:56:24 字数:3911

当天下午,洛兰走进某城市最大的玩具商店,乘电梯来到三楼,穿过一大群尖叫、跑动的小孩子,在以物种分类、琳琅满目的毛绒玩偶之间快速移动视线,很快锁定一个绿色的角落。他快步上前,从乱糟糟堆放的青蛙玩偶间准确抓出身穿酒保服的一只,面不改色地下楼。

电梯门在身后闭合,他怀里的酒保蛙“呱”的一声哭了,“无数只小脏手,还黏糊糊的,在我身上摸来摸去!”

“蛙生多艰,不是吗?”

“我想象不出更糟糕的下午了!”

“知足点,来这里的路上,我经过一家田鸡火锅店。”

“我的肉质似乎不算富含高蛋白,倒是不担心被吃货盯上,可我挺在意的,你今天怎么这么冷酷?我可是为了你才丢下王,冒着被人类幼崽生吞活剥的危险来到这里,一接到明姨的联络马上就来了!你知道现代社会对一只精通调酒技术的青蛙有多不友好吗?我本来指望你会更感动一点。”

短暂静默后,洛兰干巴巴地说:“谢谢你百忙中抽出时间,弗洛吉。”

现在,青蛙好像真的开始担心他了,却碍于电梯门再次张开而只得闭嘴。洛兰穿过由于圣诞减价而闹哄哄的大厅,正要跨出大门,一名店员提醒:“先生,您选购的商品还没有结账。”

“青蛙是我自己的。”洛兰边说边走,却再次被拦住。店员礼貌地示意:“不是玩偶,是另一个。”

洛兰一愣,低下头,便看到青蛙脖子上挂着一个金灿灿、系着丝带的大铃铛。他望过去时,弗洛吉逸开视线,吹了一声口哨。

一刻钟后,冷风呼啸的江畔,一人一蛙并排坐在长椅中。滚滚江水倒映着苍灰天色,路人个个裹紧外套、行色匆匆,急着在冻雨降落之前回到温暖的家中。灰暗的景色中,弗洛吉脖子上的金色铃铛分外显眼,身边还搁着一杯热巧克力。

“太难喝了,他们真该请我去当技术顾问。”它凑着吸管喝一口,苛刻地评价。洛兰还气呼呼的,却也不打算反对它的自信。他手里也捧着同一家店的巧克力,滋味确实比不上弗洛吉的出品。不管这只青蛙坑他买礼物的手段有多不光彩,它调制饮料的手艺毋庸置疑。

待一名遛狗的老人经过后,弗洛吉靠向椅背,揉着圆鼓鼓的肚皮说:“偶尔和你出门玩耍倒也不坏,可我猜,你心急火燎地约我见面,行程还如此诡秘曲折,应该不止是为了邀我共赏乌云下的泰尔江吧?虽然我得承认,这幅风景颇为壮丽。”

洛兰盯着不时溅起浪花的江面,“那我就直接问了。”

“来势汹汹啊。”

“在黄泉比良坂,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棠罹?”

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弗洛吉叹一口气,“我本来还怀有一丝侥幸,希望我猜错了……不过,果然是这件事。”

“如果不是你阻止我,棠罹现在已经死了。”

“我看悬,她不是一般的强,强到我想忘记敌我之分,单纯地膜拜一番。”

“原来你阻止我是出于非常单纯的原因——不想我去送死?”

“这么说能让你满意吗?”

“不能。”

“那如果我说是‘直觉发出的强烈声音’呢?”

“那你就是在耍我。”

“哦,看来你是要玩真的。”

“非常真。所以,回答呢?”

弗洛吉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便被洛兰打断:“弗洛吉,前天晚上,白长老给了雷音五枚‘静寂’,要她操控棠罹,潜入阿撒托斯,去打探绯月的消息。”

青蛙惊得瞪圆了眼睛,话都说不利索了:“这……真是大胆的设想。她不至于疯狂到答应了吧?”

“她答应了,为了留在白塔。”洛兰望着江岸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片刻,平静地补充:“也为了我。”

一个小男孩被母亲牵着从长椅前面走过,尖声说:“妈妈,那只戴铃铛的小青蛙在喝巧克力!”

“晚上你给泰迪也冲一杯,怎么样?”他的母亲建议,母子二人渐渐走远。

等男孩的叫声完全消失后(“不对,它真的在喝,我看到了!”),弗洛吉说:“她是个好姑娘。”

“我爱她。”

弗洛吉一口巧克力全喷了出来,洛兰面无表情地递给它一张餐巾纸。

在青蛙手忙脚乱地擦拭衣服的时候,洛兰继续说:“昨天晚上,我们本来在吹空家。半夜,两名虫族大将突然闯入。等我反应过来时,雷音已经不见了,被棠罹‘带走’了。现在,她躺在明姨家里,灵魂像一片破碎的布,腹部还被蛛丝射穿了两个洞,什么时候撑不住都不奇怪。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棠罹必须消失。”

一片枯叶飘到弗洛吉的膝盖上,它叹一口气,把叶片和纸巾一起团一团,丢去一边,“我充分认识到事情的紧迫性了,可是……”

“我被吓到了,弗洛吉,真的吓到了。”洛兰的声音渐显急促,手里的纸杯被捏得微微变形,“她上次被棠罹带回黄泉比良坂,状况也很危急,但至少我知道她还在那里,只要我够快,就能带她回来,不像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她一点点地……消失,被棠罹夺走!”

他喘一口气,在寒风中揉揉发红的鼻尖,自暴自弃地喝下一大口巧克力,哑着嗓子说:“只要雷音没事,我情愿喝一辈子这种东西。”

“老天爷,你真的爱她。”

洛兰没出声。

“可是,她对你也一样吗?”

“……什么意思?”

“没有质疑你们感情的意思。”青蛙举起带蹼的双手,以示清白,“她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这一点瞎子都看得出来——哦,我不是在暗示你当了好几个月的瞎子,这还需要我暗示吗?我的意思是,那份感情是否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去突破她一直以来的存在状态。”

一阵沉默后,洛兰说:“我从没想过,我会听不懂一只青蛙的发言。”

弗洛吉在椅子里轻微扭动一下,下定决心般问:“小男孩,你对‘解离性人格障碍’了解多少?”

“就了解到人类目前的研究阶段吧。雷音来白塔之后,我复习过这方面的内容,心理学家的,调香师的,都看了,没什么有用的。”

“总算明白你那日益浓郁的黑眼圈是怎么回事了。你总不能在她醒着的时候阅读这类资料吧?”

“我们都知道你洞察力惊人了。然后呢?”

“既然你在这个论题上熬了一两个……也许好几个通宵,那你想必知道,一个人会分裂出一个以上的人格,往往是为了逃避痛苦。你的生活过于操蛋,你实在不想再看了。于是,噗,一个新的人格在你体内诞生。每当糟糕的事情发生,你就叫他出来,帮你承受一切。怎么样,比魔法还方便。”

弗洛吉说的都是常识,洛兰却陷入了沉思。片刻,他说:“棠罹不一样。雷音没有替她承受什么痛苦。”

“‘痛苦’即是‘不想面对’。雷音确实承担了主人格不想面对的事,比如和人打交道。”

“那些更像是……无法触及的事。”

“都一样。你以为谁都有能耐追求理想生活吗?因为追不到,无法触及,所以不想面对,还是逃走比较轻松,而多重人格就是逃避的极致。棠罹确实稍有特殊。一般的多重人格患者,都会把痛苦丢给副人格去承受;可对棠罹而言,最大的痛苦恰恰就是‘幸福’。她把幸福全部托付给雷音,自己则彻底抛弃与世界和解的幻想,逃进怒火之中,所以她才拥有那种纯粹的强悍,那是任何人类——甚至绝大多数虫族都无法抵达的境界。她是独一无二的‘狂大将’。”

映着涛涛江声,弗洛吉的声音透出一种平时没有的认真,甚至称得上深情了。洛兰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迟疑着发问:“难道说,你阻止我杀掉棠罹,是因为你……对她有好感?”

“我真想说‘是’然后结束这场谈话。”弗洛吉拨动脖子下面崭新的铃铛,让它发出一串悦耳的响声,“不过,不是。确实,我对她有那么一丝好感,但我也承认她的持续存活算不上全人类的福祉。”

它略一停顿,再次开口:“说完了主人格,我们就转入你最为关切的话题,谈谈副人格。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通过刚才的谈话,你说不定已经意识到,副人格是带着使命诞生的。”

“使命?”

“替主人格承担一些东西。痛苦的、幸福的,各种各样的,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目的——让主人格活下去,不要早早死于外界的重压。雷音,还有很多她的同胞,生来就没有‘自己’,他们是为了主人格而降生的,那就是他们唯一的存在方式。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他们就算被称作‘人’,也是特殊的人,与世界仅靠一线相连,非常脆弱。若你体内有超过一个的副人格,当你不再需要他们时,他们甚至会互相吞并。”

洛兰下意识端起杯子,又放下,嘴巴紧闭。

我从没觉得雷音有什么不一样——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可他随即想到,他最初被她吸引,不就是因为她与众不同吗?在灰色的世界中,她的灵魂宛如恒星,熠熠生辉。那份过于夺目的纯粹,正是她并非常人的明证。

想到这里,他尽管不情愿,却也渐渐领会了弗洛吉的意思,“你是说,杀掉棠罹,就是剥夺了雷音的生存意义?”

“差不多。”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完全可以找到别的意义。”

“问题是,她找到了吗?”

洛兰反射性张开嘴,又怔住。他终于明白了弗洛吉问“她对你也一样吗”时的言下之意。

天色渐暗,江面愈发波涛诡谲,一只水鸟贴着水面低飞。待鸟儿飞得不见踪影后,洛兰低声说:“这太抽象了,根本无法测量。”

“别误会,男孩,我没有在哪怕最轻微的意义上暗示你去测量她的感情,根本不是她更看重你还是狂大将的问题,而是她能否借由与你的联系,意识到另一种存在方式——作为‘人类’,堂堂地生活下去。”

“如果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棠罹死了,她会怎样?”

弗洛吉反常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静静开口:“他的灵魂四分五裂,散发出洪水过境似的气味——浑浊、驳杂,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冰水的寒气,因为维系他灵魂的事物已经崩解。他无法形成记忆,无法清醒地活动,整天只是沉睡,在一个接一个的梦境片段里浑浑噩噩地度日。偶尔清醒,却连相处十几年的朋友都不认识。他已经是个成年人,身体却像少年,心智也是。每次醒来,他都笑着对我说:‘明明只是一只青蛙,却能开酒吧,真厉害。’”

说完,它抱起杯子将剩下的巧克力一饮而尽,甚至不再掩饰自己的动作。

江畔的灯逐渐点亮,洛兰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灯光映照下的江面,波涛汹涌。无意识地,震惊的低喃漏出双唇,“王?他竟然是……”

“没错。”弗洛吉生硬地打断。

它的语气透出压抑的痛苦,但没有拒绝。于是,洛兰又问:“他的主人格被谁杀了?”刚说完,一道惊悚的闪电击穿身躯,“……你?”

弗洛吉干笑一声,“我倒巴不得是这样。”

“那是谁?”

“谁也不是。”短暂停顿,“主人格还活着,只是和他分开了。”

更漫长的停顿。然后,它平静地问:“你从没想过,一只青蛙布偶为什么会说话吗?”

飘风裹挟丝丝冰凉,送来彻骨的寒意,一场冬雨正要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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