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大海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8/23 19:10:12 字数:4421

轻微的窸窣声打破了死寂,两人同时一凛。

洛兰身后,少女倒在血泊间,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发出虚弱的笑声:“不要吵架啊……你们两个。”

洛兰的肩膀骤然僵硬,楼湛下意识抚摸手腕的动作也停住了。

过了好一阵,他才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音音?”

“嗯,现在是我。”她仍然只能轻声细语,语气却一点点注入力度,“阿湛,你还记得和我说过的话吗?”

“哪一句?”

“‘夺回身体,是你作为噬虫型调香师的责任。’所以,那是‘我的’责任吧?”

风雪在看不见的地方飘摇,沉沉夜色落在楼湛身上。他抿紧嘴唇,藏起恼怒和难过,双手却慢慢垂落。

终于,他开口:“没错。”抬起头,懒散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我是说过。”

一顿之后,他说:“我就在车站那边,帮明姨顾一会店和炖锅,有什么事随时联络。”说完,他转身离开。洛兰目送着他,忽然问:“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楼湛拉紧外套,遮住胸口的绷带,“荧宿的作品,没什么大不了。”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他打断,沉默一瞬,补充:“谢谢。”然后大步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听见他的足音消失,雷音一下子松了劲,眩晕与剧痛同时袭来。那不是肉体的疼痛——棠罹虫化时遭到的创伤不会反映在她的人形躯壳上,曾由艾比盖尔和无鸣留下的伤口也被天川惑随手治好了。然而,她还是疼,过往人生中的每一天都在记忆里隐隐作痛,那一日日的欢喜、悲伤,全部变作痛楚,扎刺着她的灵魂,令她不敢快乐、不敢难过,更不敢愤怒,只能维持心灵的死寂。过量的“静寂”想要剥夺她的一切喜怒哀乐,而现在的她,已经是经过天川惑的治疗了。

身下的泥土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她喘息一声,听见落叶窸窣作响,有人来到她身边,微弱的花香掠过鼻端,一下子令她鼻子发酸。面对妃天镜的时候,连吞四颗“静寂”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再也触碰不到了啊……铃兰花的香气。

阴影覆落。她想抬头,却没有力气,只能任由那人将她扶起。

“……对不起。”她扶住他的胳膊。尽管不是很成功,还是尽力想用笑声藏住哽咽,“我是不是每次见你都在道歉……”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接着,他简洁地问:“手臂,能动吗?”

光听这一句,雷音就知道他在生气,而且,他在气什么,她也不是全无概念。

心虚之下,她不敢多嘴,乖乖抬起手,环住他的脖子。他的双臂绕过她的肩膀和膝弯,将她打横抱起,穿过森林,一根低枝轻轻拂过他的头顶。

雷音倚在他怀中,仍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却似乎不仅仅是由于伤痛了。从她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他脖子到下巴的清俊线条,起落不定的银发更为其增添三分柔美。情不自禁,她又开始想,世界上怎么会有生起气来都这么好看的人?这么好看的人,现在却抱着我呢。

安宁与甜蜜之中,她不禁微笑,痛楚也随之而来,令她愈发疲倦,可又舍不得闭上眼睛。下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不定,在“下次”到来之前,她便又被生生带离他身畔,那时还能不能回来,却是谁也不晓得了,当然要趁现在看个够。

林中树影渐次掠过他的肩膀、面孔,时明时暗。他始终面无表情,也不曾看她一眼,嘴角却一点点抿紧。终于,他忍耐不住,咂嘴质问:“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雷音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你好看。”

他停下脚步,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把她丢出去,她赶紧抱紧他的脖子,以防万一。终于,他似也意识到自己甩不掉这块牛皮糖,重新迈步,嘴却抿得比先前更紧了。他这副表情也令人百看不厌,可雷音还是更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于是没话找话:“阿兰兰,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洛兰根本不理她。

她又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仍是不理。

“现在是几号,圣诞节过了吗?”

没有回答。

雷音叹一口气,阖上眼帘,靠着他的肩膀小憩,过了一会,闷声说:“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很不对劲吗?”

一阵寂静后,洛兰终究还是没忍住,板着脸问:“哪里不对?”

“按照设定,不应该是我抱你吗?”

洛兰再度刹车,比前次猛烈很多。他盯着森林外的木屋,听着雷音靠在他肩头噗噗发笑,咬牙切齿:“……要不是我现在两只手都占着,你就等死吧。”

“才不会呢。”她立刻反驳。洛兰一怔,便听见她低声说:“我都看见了,阿兰兰一心只想着我。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木屋的灯光遥遥传来,变作朦胧的光雾,其中回荡着雷音的低语。

“我啊,真的吓死了,以为再也出不来的时候。棠罹罹对神诛的心情,就是强烈到了让我害怕的地步。她是认真想要代他战斗的,也是认真想一辈子留在阿撒托斯,再也不会给我一点机会。

“不过,也是托了这场吓的福,我总算明白了。我……怕是没办法乖乖把身体还给……不,交给棠罹罹。”

“!!”洛兰浑身一震。

“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棠罹罹吃了人类的灵魂,她杀的每一个人,我都有份。所以,赎罪也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永远被她关在身体里。只要能避免那个结果,我什么都会做的。‘静寂’也好,百里前辈的训练也好,潜入阿撒托斯也好……什么都可以。老实说……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万一做到了,我就是白塔的调香师了,也可以……”

她有点害臊,把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也可以……一直和阿兰兰在一起。”

稀薄的光照入林间,照得洛兰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无意识之间,他收紧了环抱她的双臂,仿佛那是什么贵重的宝物,而他一生只被赋予了一次接近的机会。

即使只有一次,也足够照亮灰色的世界。

夜色如水,他紧绷的表情逐渐放松。甚至,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是吗,你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他喃喃。

雷音呼吸微滞,悄悄睁眼,窥探他的神情。

他在笑——她期盼的笑容;他赞许了她的成长——她期盼的赞赏。可不知为什么,她竟高兴不起来。这一刻,她宁愿他板着脸冷嘲热讽。他现在的笑容,只令她感到一阵寂寞。

想了想,她试探着问:“阿兰兰,你有什么心事吗?”

静默,很短暂,接着洛兰重新迈步,走向木屋,“嗯,有。”

他如此坦率,倒令雷音大吃一惊,“是、是什么?”

“我的眼睛不知该往哪放。”

逐渐鲜明的光影摇曳在两人身上,清寒的风在雷音身上惊起一片鸡皮疙瘩。她陡然醒悟,一股血液“刷”地涌上脑袋。同时,她察觉到一件比几乎没穿衣服还要糟糕几千倍的事。

自从摩天轮下的那场激战后,她,一直,没有,防御,香。

怀中陡然僵硬的身躯令洛兰叹息一声,“我的鼻子也不知该往哪闻。”说着,他以正视前方的不自然姿势侧身推开屋门,走进炉火熊熊、弥漫香辛料气息的木屋,边走向内室边问:“吃饭吗?有咖喱。”

咖喱固然诱人至极,雷音此刻却无暇顾及,“我能不能……先求一个防御香……”

“不能。”

“……为什么!?”

“我喜欢你现在这样。”洛兰穿过屋子,走进雷音先前休息的卧室。

雷音原本便在惊慌,闻言更是张口结舌,嘴巴动了几动,竟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连耳朵都开始冒热气,渐转浓郁的龙涎香连她自己都闻得见。一想到洛兰此刻就浸沐在这股气息中,她恨不得夺门而逃,然后便意识到自己正陷在他怀里……一时间,千头万绪理还乱,相伴而来的阵阵刺痛更害得她头晕眼花。待反应过来时,她已被洛兰轻轻放下,倚坐床头。

“你反应这么大干嘛?”他拉过一床被子盖住她的腿,又拿羊毛披肩裹住她。雷音任由他摆布,全因她已大脑空白,结结巴巴,没一个词说得利索,“因、因为你说、说了喜、喜喜喜喜……”

洛兰拢起她披散的头发,拉出披肩,金铜色的长发悄然滑脱,一点点地,滑出他的掌心。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雷音正在憋最后一个字,忽觉气氛不对,正要抬头,眼前骤然一花,身体陷落,落进一泓潋滟的白花香。

“喜欢。”洛兰将她紧揽怀中,垂目低喃,“全世界,最喜欢你。”

“……”雷音埋头在他胸前,耳畔回荡着他坦率的言语,面颊仍在火烧火燎,心却一点点地下坠。她的鼻子无法穿透他的防御香,可是,她听得见他话音中哀切的温柔,触得到他臂弯间强烈的留恋。这一刻,她明明连他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却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仿佛即将融入浓重的夜雾。恐慌一点点地侵入心间。

大概是感受到她的不安,洛兰的双臂更收紧了些,低声说:“四颗‘静寂’,太乱来了,我差一点没忍住揍你。你险些就是个死人了!”

“……要是不吃那些药,我百分之百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是在拿命赌。”

“好过拱手把命交出去。”

灯光摇曳,些微流光在洛兰的银发间闪烁。他拥着她,默然片刻,叹息:“你说得没错,原本就是我的疏忽。”

“才不是呢,你都做到那种地步了——监视我睡觉!”

听出她话音中的一丝不忿,洛兰不禁勾起嘴角,摇摇头,“那可不是为了防着棠罹——最多算是次要目的。”

这话倒新鲜。雷音疑惑地抬头。洛兰咂咂嘴,手上加力,重新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闭目笑道:“‘被你迷倒了,一步也舍不得离开’,早就告诉你了啊。”

什么,那竟然不是在糊弄我!?雷音差点就叫了出来,却害臊得不敢说话,只能嘟嘟囔囔,蹭来蹭去,趁乱抱住了他的腰。

屋外,风吹得窗玻璃“喀喀”轻响,更远处风雪肆恣。屋内,两人静静相拥——不到三秒。

咕噜——一声长鸣响彻室内。雷音僵住了。

洛兰沉默一下,平静地问:“吃饭吗?有咖喱。”

“我……能不能……先求一个防御香……”

“不能。”

“呜呜……”

明姨的咖喱一如既往地美味,雷音抹着眼泪吃得不能停,在再度患上消化不良之前被洛兰抢走了碗。然后,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回到屋里,关灯倒床。

黑暗覆落,远处的风雪呼啸声愈加分明。雷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怎么也无法入睡。明明泡在浴缸里时差点打起瞌睡,好不容易能睡了,却又清醒得反常。她试图酝酿睡意,一闭上眼睛便又闻见房间里的“那股气味”——在原木的干燥、家具的陈旧、香辛料的馥郁、龙涎香的柔暖和铃兰的纤细之下,细弱却顽固,聚而不散。

——烧灼一般,焦炙的气味。

那是棠罹曾存在于此的明证。

就是现在,她仍存在,在那道长满灰色植物的荒芜河岸。她对世界的怒火,仍在熊熊燃烧。那怒火有多旺盛,想守护某个人的心情就有多强烈。

狂大将会回来。

情不自禁,雷音再度睁眼,手背触碰嘴唇。洛兰印下的晚安吻仿佛还在那里。那个吻和从前一般,轻盈而温柔,却又比从前多了一分留恋,犹如压抑的告别。那究竟是什么,雷音不知道,可是,本以为已经消退的不安再度袭来,像一只只蚂蚁啃噬她的神经,害她疼痛又清醒。她抓着被子,劝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胡思乱想,赶紧睡觉,心中的焦躁却愈演愈烈。

终于,她一咬牙,翻身下床,悄悄推开房门,穿过黑暗中的过道,来到洛兰的房间前,深呼吸一次,推门。门扇悄无声息,屋内黑着灯,床上却立刻有了动静。

“……雷音?”洛兰坐起来,披散的银发滑落肩头,“出了什么事?”

雷音逼自己直视那双透出担忧的绿眼睛,不自觉间抓紧了门把手。

“棠罹罹说,她不介意。”她轻声说。

洛兰困惑地皱皱眉,旋即愣住。

龙涎香萦绕室内,透出丝丝暖甜。

静谧的黑暗环拥两人。隔着半个房间,他们对视良久,然后,雷音反手关上门,“喀嚓”上锁。

洛兰叹息一声,“你这样太狡猾了。”

“狡猾的是你。”雷音呢喃,一步步走上前,颤抖着抬起手,扯开肩带的结。裙子滑坠在地。

床垫“吱呀”一响,“窸窸窣窣”的轻响紧随其后,接着便是漫长的沉寂。

忽然,床垫再度发出响声,比前次剧烈了些,激起一声混杂惊叫的喘息。断断续续地,细浪冲刷白沙一般的轻柔声音混入微温的花香。然后,寂静再一次降临,从中悄然升腾起另一股香气。它像湿漉漉的水雾,氤氲、勾缠,为一切都染上咸甜的香,香气深处逐分漫出波光。那里温暖而深邃,存在着永恒的宁静。那是大海。

海面倒映缱绻夜色,无垠的深蓝,波光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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