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雷音睡着了。
的确是很疲倦，疼痛与欢愉却也一般强烈。可是，她还是睡着了。充盈身心的铃兰花香深处渗出一丝丝薰衣草的气息，拖着她沉入梦境深渊。坠落之中，她下意识伸出手，指间却只掠过水一般的清凉银发。然后，有人握住她的手，绵长的吻再度落下。
“……留下。”模糊的呢喃掠过耳畔，逐渐远去。朦胧中，她最后一次瞥见那双绿眼睛，其中的温柔一如往日，哀切却已悄然沉定。
——这是我想对你说的啊。
但是，没能说出口，没来得及说出来。她的意识沉入黑暗，不断下坠，时间失去了分寸感。
广袤的森林上空，风雪呼啸。
大雪飘了一夜，将近黎明反而愈加肆虐，酷寒甚至侵入结界与木屋。当晨光照入卧室时，一缕寒冷的空气拂过雷音的肩膀，她微微一缩，扯紧被子。温暖的棉被将她裹成一团，她安心了些，即将再次沉入梦乡时，忽觉不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裙子，叠好放在床边。
这一瞬，心脏险些停跳。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外萦绕着坚固的保护墙，防御香不知何时回来了。
慢慢地，她在枕头上扭头，身后的半边床铺空空荡荡。
大脑空白，很短暂。
嘎吱——床垫剧烈作响。她跳下床，险些被猝然袭来的全身酸痛绊了一跤。顾不上太多，她一把抓过衣服，一边胡乱往身上套一边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奔进大厅。沙发上，一个人正坐着喝茶。
她陡然止步，放松的叹息噎在喉间。那不是洛兰。
“早上好，还有圣诞快乐。”那人抬手招呼，旋即挑眉，“姑娘，看到前辈，一脸失望不太好吧？”
百里虫绝端着一杯茶翘腿坐在那里。外面应该很冷，她却还是平日那副裹胸加外套的装扮，外套还大敞着，长柄烟斗摆在茶几上。
雷音愣愣望着她，甚至没心思理会她在这里现身意味着什么。
“阿兰兰不见了。”她脱口而出。
百里的视线扫过她全身，耸耸肩，“真是个无情的男人，是我和花开教育失败。”
“不是，他真的不见了！”
“我意识到了，结界边缘留着他外出的气味。”
雷音原本还心存一丝希望，闻言心一下子沉落谷底，喃喃：“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他是个成年人了，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他也不会把你藏在这，还以为没人会意识到青蛙崽的突然外出有多可疑。”
“……弗洛吉？”
“它是个忠诚的朋友，不肯吐露你们的行踪，我很欣赏。不过，事出无奈，我不得不使用一些稍嫌粗暴的手段。”
雷音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听上去，弗洛吉知道她在这里，因为洛兰曾与它见面。但是，为什么洛兰一点也没提过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到底去哪了！
昨晚的点滴预感在心头攒刺。她知道这些事没法和百里说明，便深呼吸一次，“不好意思，不过，我得先去找阿兰兰……”
“去哪找？”百里提出再合理不过的疑问。雷音顿时语塞。
百里又说：“你逃出雪家庄园，和虫族大将见面，肆无忌惮地挑起大战，把普通人卷入其中，这些事全天下都知道了。Boss倒是还想保你，其他几位元老却是打从一开始就主张斩草除根。现在，你倒想主动撞进他们手里？”
熄灭的壁炉吹出缕缕寒气，雷音不禁打个寒战。
百里站起身，顺手将烟斗挂回腰畔，“要是冷静点了，就去收拾收拾，我有话跟你说。”
雷音呆立片刻，别无他法，只得转过身，踽踽走回房间。她原本的衣服早在连番激战中成了抹布，现在摆在桌上的崭新衣物是洛兰为她带回来的。手臂伸进袖子的一瞬间，又一阵不安袭来，她的鼻头微微泛酸，赶紧咬住嘴唇，拉平衣摆，系好腰带，抓起“雷刃交响”，正要插进皮鞘，忽然一怔。
剪刀双刃交叉处，海蓝色的宝石逐渐亮起，又慢慢暗淡，仿佛一只送来笨拙抚慰的眼。雷音怔愣良久，慢慢举起剪刀，贴上脸颊，闭目低喃：“谢谢你。”
然后，她插好剪刀，咬住橡皮筋利落地绑起头发，最后对镜整理一番仪容，踏出房门。
百里等在窗前，望着森林发呆，浅灰色的晨光照亮她的侧脸。听见足音，她立刻回头，脸上的一丝阴郁消失了。
“振作了就好，省事不少。”她扫视雷音，赞许地点点头，“顺便说一句，衣服不错。”
“你也可以试试不同的穿衣风格。”雷音不太自然地说，她对百里的心理阴影还不算完全消除。
百里咧嘴一笑，那个表情意味深长，至少雷音是没看懂。
两人离开木屋，穿过结界，鹅毛大雪一下子扑来，好在风小了些，倒也不算难行。雷音心系洛兰，心不在焉地跟着百里，走了约一刻钟，终于略微回神，喘一口气，环顾苍茫的森林，“我们要去哪？”
“附近。”百里走得轻快，丝毫看不出积雪的影响。
“那里有什么？”
“Boss交代的事，你忘了吗？”
雷音一凛。她当然记得白童要她接受百里的训练，学会控制体内的棠罹。但是，事到如今，她还以为这项交易已经无效。
沙，百里在一块林间空地停步，满意地环视一圈，“就这吧。”
空地约十米见方，古老、繁密的松树在上方撑开穹顶，有赖于此，这里的雪势比别处弱上不少。雷音站着，有点茫然。洛兰行踪不明，她实在不是很有心情投入训练，可拒绝百里显然是不明智的。毕竟，她专门为她前来。
她在这手足无措，百里却是干脆，拔出烟斗，转身正视她，敞开的外衣下摆在风中猎猎飘舞。
看来是别无选择了。
她放弃地呼一口气，本着早结束早解放的念头，问：“我也要拿出容器吗？”
似是看出她的勉强，百里轻哼，“这取决于你。”
“呃……能不能先问一下，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
“很简单。”她压低下巴，一绺乱发飘过，那抹阴郁再度掠过面孔——
“——死在这里。”
寒光一闪，那么快，雷音只来得及一偏头，一道冰凉贴颈而过，插进她身后的树干。她拿余光一瞥，瞥见烟斗的长柄，一截细长的刃从斗柄前端突出，险些刺穿她的气管。
错愕之下，她移转视线，迎上一双凶戾的眼睛。那种眼神，在她眼前与昨晚的楼湛重叠在一起。
一下子，她明白了。这不是训练。
百里认真地想要杀了她。
领悟的一瞬，咚，心脏撞击胸腔。身体深处，熟悉的黑洞缓缓张开裂缝，从中飘出灼烧与虫血的气息。雷音心中一悸。不行，她还不知道洛兰去了哪里，此刻绝不能让棠罹掌握身体的主导权。
“……为什么？”她一边竭力压制棠罹，一边提问，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向“雷刃交响”。
“这也很简单。”百里的另一只手快愈闪电，抢先她一步拔出剪刀，扬手抛到身后，“你不能去阿撒托斯。”
说话间，她抽回烟斗，反手横削雷音的脖子。雷音正要去追剪刀，侧面受袭之下，只得矮身回避，觑准百里变换重心的一霎，一个扫堂腿将她扫倒在地，一跃而起，扑向雪地中央的海蓝剪刀。
谁料到，她人在半空，身体一沉，被百里抱住腰重新摔坠在地。天旋地转之间，她感到刃光袭面，只得不断翻滚、躲闪。每遭遇一次危机，来自那个黑洞的拉力便越发强烈，害得她的视界一阵阵地模糊。百里的回答，她更是完全不能理解。她不能去阿撒托斯？这难道不是白童的命令？
“我才不想去呢！”她大吼，一滚躲过攻击，双腿风轮般旋转，逼退百里的同时借助惯性和腰腹力道弹身跃起，“但那是为了消灭绯月！”她再次扑向剪刀，这次成功了。一扣住刀柄，安心感立刻涌上。她头也不回地挥刀，准确挡住侧面袭来的刃，一溜火星在刀刃间爆开。
“你说对了。”百里手下加力，切齿道，“绯月不能死。”
这回，雷音当真大吃一惊，一分神，立时便露出破绽。百里手一沉，挥开剪刀，细刃发起猛攻，逼得雷音节节后退，几乎能听见棠罹的怒吼——你打不过她，给我让开！
“不行！”她更用力地吼回去。一旦在这里退让，她说不定就再也拿不回身体了。
（她的目标是我，但你再挡着，她真的连你也砍！）
“说了不行，重伤患就给我歇着！”雷音忍着眩晕，竭力盯准百里的攻势，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空隙，还没成功，防守先告破溃。百里一刀劈开剪刀，第二刀直取雷音颜面，趁她侧身闪避、重心不稳的机会，飞起一脚将她踢翻。她正要爬起，脖子忽一凉。
“你们聊得很愉快啊。”百里居高临下，扯起一抹讥笑，双眸寒光吞吐，一如抵在雷音颈前的细刃。
雷音眼前金星直冒，耳鸣一阵阵轰击她的脑袋，可这些带来的冲击都不如百里先前的发言。
“‘绯月不能死’……是……什么意思？”她艰难地问。刚说完，一股寒意兜头浇下，“难道……你也像陆离一样投靠了……”
“别说傻话。”百里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臆测。望着她混乱、痛苦的样子，百里脸色渐沉，“姑娘，你根本不知道杀死虫后要付出什么代价。”
雷音心尖抽跳。
“代价……”她不自觉地重复，眼前闪过绯月游刃有余的笑颜。
“每一道香都有其核心。通常，调香师会用本命香充当那个核心，但能杀死虫后的噬虫香，需要的核心非常特殊。”
百里低沉的话音一个字、一个字捶在雷音的耳膜上。
“从哪里诞生的，就在哪里湮灭。‘弑王之香’的核心，只能是令虫后坠入偏执的那样事物——或者，那个人。”
轰，脑内似有什么东西爆炸。
百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异常遥远。
“……‘弑王之香’关乎人命，向来只有结社的部分成员掌握它的秘密。多亏了这一点，对于绯月，了解调制方法的人不知道核心是什么，知道核心所在的人，不了解调制方法。两件事都知道的人，只有我。”
不是。
否认的声音，冰凉。爆炸的巨响，轰鸣。交击之下，本以为已经平息的“静寂”痛一波波袭来，一波比一波猛烈。
他知道。
“……一旦你如Boss所愿，打探到绯月虫化的根源……”
他都知道，绯月告诉他了。
“……就算没人逼他，他自己也……”
是的，这就是他的打算。
这就是他。
越是明了，越是疼痛。剧痛绞割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痛，有他相伴的每一刻都在痛，痛得雷音手颤抖，喘息促，睁不开眼，发不出声，听不见棠罹的怒吼，闻不着虫血的腥冷，仅抓着一线的念头，攀附在理智的边缘。
——我要去找阿兰兰。
（……雷音！）
——必须马上……现在，立刻就去。
（你在搞什么，别硬撑了！）
——趁还来得及……
（快让开，你想死在这吗！？）
——趁我还闻得见……铃兰的香气……
（雷音！！！！！！）
黑洞深处吹出狂怒的风压，欲将她卷入渊底，她对于向前飞奔的渴望却同样强烈。两股截然相反的巨力在体内拉扯，谁也无法获胜，谁也不愿退让，反而激得各自的冲动愈炽、能量愈强，终于在一次猛烈的冲击后撞碎界限、破体而出——
“——轰！！！！”
百里被一股巨力撞飞，撞在树上，滑坠在地。疼痛令她眉头紧皱，嘴角却一分分勾起弧度。
“……终于肯出来了啊，螳螂。”
空地对面，雪片狂乱地飞舞，从中爬起一道人影——长发飘飞，双刃宛如狂怒的荆棘。
百里随手拭去嘴角的血痕，也站起身，像拔刀一样，从手中缓缓抽出烟斗。
容器之名到了嘴边，陡然凝滞。
风雪迎面吹拂，送来森林的清苦寒气、虫血的腥冷气味和“暴怒”燃烧的焦炙之气。这些都在她的料想之中。
然而，还存在另外一种气味。
深邃而温暖，令人想起辽阔的海洋。那是龙涎香。
几秒前，雷音还在那里，空气中残存一缕龙涎香并不奇怪。但是，此刻弥漫风中的香气悠久、饱满，绝非残香能够比拟，就好像风雪彼端存在着香气的源头，好像——雷音还在那里。
迷惑、混乱之中，百里的动作稍有停滞，远处的飞雪也缓缓沉降，双刃先后映入她的眼帘。
“……！”她心中一凛。
那人左侧的武器，的确是由虫化后的手化成的螳螂镰，右手却仍维持人类的形态，一把湛冽的海色短刀握在手中。
“雷刃交响……”百里喃喃唤出那把刀的名字。
雪片飘过，握刀之人的真身终于显露。那副身形、面孔，正是“雷刃交响”的操控者，就连空洞的眼神、细微的呢喃也无疑属于她。
“我要去找阿兰兰……”
话音甫落，她身周的气压变了，狂风卷动长发，露出隐藏在刘海下的另一只眼睛——血色瞳仁中，熊熊怒焰铺天盖地，燃向百里。
“……至于你，就先去死吧！”
狂怒的吼叫中，刀风骤起，一股冲击波掠过森林。
飘零的雪片在半空凝滞。
下一瞬，巨响爆开，方圆百米内的松树悉数断折、倾塌，雪崩轰然，倾下山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