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白猫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8/25 22:04:56 字数:4014

巴士缓缓停靠,车门张开。洛兰走下车,在袭面而来的雪屑中裹紧了围巾。

巴士站孤零零地伫立在公路一侧。从站前眺望出去,一片开阔的湖映入洛兰的眼帘。在他的印象中,这片湖从未在冬天结冻,今天也是水光明湛,盈盈倒映着铅灰云层。他轻舒一口气,穿过公路。

湖对面,层层林木间,约略露出建筑的轮廓。那是一座疗养院,专门收容症状相较轻微、却仍需要长期专业照料的精神病患。从迎面吹来的风里,洛兰没有闻到臭味,只有一股混乱无序的浊气,从中明明可以侦测到生命的存在,却几乎寻不到生机。突然之间,他便明白了弗洛吉形容王的灵魂的句子,也明白了它孜孜不断的求索。

如果还有机会——哪怕只有一丝,他也会去寻找,好将亲爱之人拽出那一池混沌。但是,机会并不存在。对于“幸存者”,即使是现下最高明的疗愈型调香师也束手无措。

洛兰穿过疗养院的大门。护士见到他,面露微笑,道过节日问候后,便说:“博士正好在休息区,要带您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好,多谢。”

护士点点头,退回咨询台。洛兰上楼,穿过走道,站在休息室前张望。今天是圣诞节,不少病患都有家属来探望,房间里很热闹,回荡着平日鲜见的笑声。因此,他一眼便望见了窗边那个独自读书的女人。她穿着长裙和羊毛衫,异常瘦削,浅色的长发绾成髻,光线在她高挺的鼻梁下投落鲜明的阴影。

她读完一页,正要翻书,忽然有所感应地扭头,与洛兰四目相对,一下子令他全身绷紧。但是,他马上露出笑容,迎上去,拉开女人对面的椅子。

“圣诞快乐,妈妈。”

“哦……你来了。”洛庚博士马上合上书,直起腰。洛兰不禁注意到,她充当书签的是一个信封——他上个月寄来的信。想了想,他决定装作没发现这件事,只朝那本旧书抬抬下巴,“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知更鸟》的初版,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有个朋友恰好很了解这方面的事。哦,他还读过你的论文,关于这本书的。”

“他有什么评论?”

“不太记得了,他说得很专业,但好像提到你在论述哪个点时忘了把风向标的隐喻考虑进去。”

“听上去他倒不完全是个蠢货。我后来发展了那个论点,不出意外会在明年四月的《文学研究》刊登出来,他有兴趣可以看看。”

“好的,我会转告他。”

窗边一时陷入沉默。洛兰略微调整一下坐姿,目光扫过母亲的脸。她的眼角、额头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昔日的空灵、慧黠被岁月与病痛磨砺成了尖锐,还有些许暴躁,从那双色深近黑的墨绿眼睛里间或投出的目光,几乎能把对面的人扎一个洞。即使如此,她仍然是美丽的,甚至比年轻时的美更加惊人,就像一棵因干枯而遒劲的老树,令人屏住呼吸,不敢逼视。

一阵笑声从休息室对面传来。洛兰回头一瞥,便听见母亲说:“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也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洛兰赶紧收回视线,“不会,我也有一阵没来……”

“不过,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呢?”

“呃,吹空?我不知道,得问问……”

“我是说你在信里提到的那个姑娘。”洛庚正视儿子,强调,“雷音。”

那个名字隔着桌子传来,一下子令洛兰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随即,他意识到这是在母亲面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正要说话,洛庚却已看出异样,眉头微皱,“你不会被人家甩了吧?”

“才没——”洛兰反驳到一半,又凝滞。

慢慢地,他放松肩膀,苦笑着承认:“快了,大概。”

“原来如此,总算明白我怎么会在圣诞节看到你了。”

桌边的气氛变得僵硬。洛兰盯着《知更鸟》泛黄的书脊,片刻,抬头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比如……想看的书?”

“你带给我的书够多了。比起这个,你们是吵架了吗,为了什么?”

“没什么。对了,我想起你之前说晚上睡不好,要不要我做点熏香?”

“你看着不像‘没什么’。”

“有一种安眠香,是我刚才提到的朋友发明的,效力很强,你喜欢的话——”

“你越是这种反应,越让我觉得雷音……”

“拜托了,妈妈,能不能不谈她?”洛兰不禁提高声音。周围几桌都安静下来,几个人偷偷瞄过来。他微微一僵,垂下眼皮,“……抱歉。”

洛庚仍在错愕之中,过了好半天才眨一眨眼睛,“当然,你不愿意的话。”

洛兰定定神,望一眼窗外,提议:“你想去湖边散散步吗?”

得到母亲的同意后,他替她拿来外套。穿衣服的时候,洛庚一直沉默着,终于在系上最后一颗纽扣后,边拿起围巾边说:“再和她谈谈,好吗?”

洛兰抿紧了嘴唇。窗外,雪花飘零,映着那片洁白,他的记忆深处一点点漫出香气——温暖又湿润,散发着咸而甜的海洋气息,从那头金铜色的长发间,从汗湿的皮肤与吟哦、呢喃的双唇间氤氲,夺走他的自制——差一点点,还有决意。

龙涎香的毒,再中下去即将无药可解。若要了断,只能是现在。

“……好的。”他压下腹部一阵阵痛苦的痉挛,抬眼看定母亲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会的。”

母亲似是放心了些,回以微笑,让他挽住了手。

圣诞节的白昼在绵延飞雪间逝去。洛兰踏出疗养院的大门时,太阳即将沉入西山,在黑云外朦胧着浑浊的光感。他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慢慢绕过湖泊,脑子里仍想着母亲的事。

母亲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每来看望她一次,都对这一点体认得更深。她当然没有防御香,他却花了二十年都没能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他一直以为,她对他也一样,两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对待彼此,直到刚才。

“你还记得绒绒吗?”他即将告辞时,她忽然问。

见他摇头,她说:“就是那只小白猫,公园里的野猫生的。因为你总喂它吃的,它隔三差五就来找你。你叫它绒绒。”

都说到这地步了,洛兰仍然没有印象,她便续道:“有一天,绒绒又来找你,过马路时被车碾了。你把它埋在院子里,每天每天只是哭,我怎么安慰都没用。最后,我没办法了,豁出去问你要不要干脆再养一只猫,就养在家里。你知道我对猫的看法!但是,你知道你说什么?”

面对儿子的怔愣,她摇摇头,“‘不要,我不想再害死小猫。’你就是这么说的。”

她望向阴风怒号的窗外,平静地说:“这些年,我一直想跟你说,那只是一个意外。”

究竟为什么,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呢?

洛兰独自漫步在披霜挂银的树林中,陷入沉思。他不得不认为,她意识到了些什么。她没有“鼻子”,他的防御香无懈可击。但是,她是他的母亲。

却也只是母亲。

她能隐约察觉他表情下的危险信号,却不知道,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意外,还有明知故犯的弥天大错。

意外可以遗忘,错误却必须弥补。到了今天,他已经没有任何逃避的借口。

雪花纷飞,他自嘲地一笑,低下头,敛去了眼底的阴影与觉悟。

林间小径寂悄无声,他一个人踏雪的足音“沙沙”回荡,其中忽然混入树枝折断的“喀嚓”轻声。

他一惊,正要回头,心脏猛然一跳,全身都僵住了。

风中浮荡着他竭力不去回想的香气。

“……阿兰兰。”颤抖呼唤的声音,蓦然将昨夜种种勾至眼前。他不禁闭上眼睛,灵魂在猝然袭来的意外与软弱中微微震颤。

夕阳渐落,夜的影子逐渐侵入林海。树林间,一道人影悄然步出,雪花片片落上她披散的长发。

慢慢地,雷音停下脚步,望着前方银发飘拂的背影,不敢再妄动。他竟真的在这里,竟然还能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若不是做梦,又能作何解释?若再靠近,说不定立刻便会从梦里醒来。清醒后的那个世界,却是她想也不敢想的。

雪花在两人之间飘零,堆出洁白的静默,而后被洛兰兀然打破。

“棠罹把老师怎么了?”

天色渐暗,却暗不过雷音衣服上用外套掩藏起来的大片血迹。她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茫然摇头,“不知道。”

从听见“‘弑王之香’关乎人命”到再见到他之间的记忆全是一片模糊。就是现在,他就在眼前,模糊的壁障仍漂浮在她的灵魂周围。她是谁,她在哪,答案又有什么要紧?重要的事只有一桩。从一开始,就只有那一桩。

洛兰僵立在她的视野中央,良久,慢慢垮下肩膀,轻声问:“你有没有受伤?”

一下子,雷音的视野变得模糊,颤声说:“你回头看看不就知道?”

飞雪萦舞,他没有回头。

渐渐地,她心底积压的恐惧开始搅动,一眨眼便冲破极限。蓦地,她拔腿向他飞奔,没跑两步,脚下忽然一沉,身体险些栽倒,又被从足底迅速向上蔓延的冰冻结。她立刻去拔容器,手却和剪刀冻在了一起。

“住手!”她大吼,使劲挣扎。然而,冰层仍在生长,坚冷无情,一如他的背影。金色怀表从他的右手垂落,铃兰与雪松交织的香气,从来没有令她这么绝望。

“放开我!求你了,阿兰兰……”

冰的增速却只略一停滞,旋即变得比先前更快。寒意伴着恐惧袭来,雷音冻得嘴唇发青,却仍竭力挣扎、呼喊,想要让他回心转意——

“绯月死不死有什么所谓?就算她死了,后面还有蓝月白月黄月,虫后永远杀不完的,但你……只有一个啊!”

喊叫声里不知何时混入了哭腔,自恐惧中爆发的力量令冰层裂开一道道缝隙。然而,第二层冰立即向上蔓延,比前一层更加坚固,然后是第三层,任她如何挣扎,冰层只是越来越坚硬。

“拜托了,不要去,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泛着微蓝的冰蔓过她的腿、腰、腹,像一只从地底探出的巨爪,将她牢牢攫在原地,一寸寸夺走她挣扎的余地。终于,她连脖子都转不动了,只能眼睁睁望着洛兰合上表盖,将怀表收入口袋,迈步。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霍地,她想到一事,立刻叫道:“棠罹罹,拜托你阻止他,之后你要回阿撒托斯还是哪里都随你便!”

洛兰的脚步猛然一滞,顿时在雷音心中点燃希望的火苗。她更加用力地呼喊棠罹,然而,没有人回应。她的体内一片死寂,曾经吹出狂怒旋风的黑洞紧紧闭合,悄然无声。

眼看洛兰又要走,雷音厉喝:“你再走一步,我就把身体还给棠罹!”

一霎沉寂后,洛兰淡淡开口:“先后被阿湛和老师重伤,就算是‘狂大将’也该到极限了。”

“等她恢复后——”

“你等不到了,她很快就会消失。”他垂下眼睑,语气漠然,“和绯月一起。”

雷音如坠冰窖。

鹅毛大雪在黑夜中舞出千万道莹白的轨迹,他飘舞的银发却比漫天风雪还要耀眼。当一阵疾雪卷过,他重新迈步,泪水一下子涌出雷音的眼眶。

“不要……”

吐息凝成的白雾中,洛兰逐渐去远。她越是哭喊,雾便越浓,他的身影也越模糊,偏偏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令她的视野愈发朦胧。她开始看不见他,更看不见他在口袋里紧握的右手,还有一点点渗出衣袋布料的血液。残留虹膜上的,只有决然远去的背影。

终于,风雪掩上,吹散残存的铃兰香。他消失在了她的世界中。

“……阿兰兰!!!!!!!”

悲鸣横贯雪空,夺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瘫软的同时,一阵急痛攻心,雪花飘舞的轨迹变作漫天圆圈。她的意识坠向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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