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铃兰淡香轻抚她的皮肤。
“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是我……”
渐渐地,其中涌出一丝丝薰衣草的香气,略带烟熏气息,宛如灰岩间萦绕的云雾。
“我能带你来……”
拖着她,坠入沉眠。
“……就能让你留下。
绵长的吻再度落下,从额头到面颊,从脖子到胸膛,在她体内激起阵阵欢欣的颤栗。她想回应,意识却不断下沉,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在恍惚中呻吟、呢喃,呼唤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阿兰兰。
阿兰兰。
“阿兰兰……”
嘶哑的声音溢出双唇,将她的意识拉回现实。她眼皮抽跳,慢慢睁开双眼。
灰暗的天空映入眼帘,水声潺潺,空气中回荡着苦涩的植物气息和浓重的虫血气味。立即,她明白这是哪里了。一阵空虚袭上心头。
静谧与血腥气中传出棠罹的声音:“难得你对我开口,却没能回应你,抱歉。”
雷音呆呆望着天空,目光空洞。
棠罹还在,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成功。明明应该松一口气,她却心如死灰。“还没有成功”又怎样,她难道还能阻止他?现在,她是当真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棠罹坐在河畔一块石头上,透过过长的刘海俯视瘫在草丛中的雷音,有气无力地说:“如果他杀死陛下,我和神都会死,我应该阻止他的。我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神还有想做的事,还有机会碰到好事。”
她的声音比从前受伤时还要虚弱,令雷音心生一丝挂念。她缓慢地转动脖子,却在看到棠罹之前就被泪水迷蒙了双眼。
只要活着,就能碰到好事。
对啊,明明是这样。
泪水渗进土地。她紧咬嘴唇,不愿发出声音,肩膀却禁不住地微微抽动。眼看无法掩饰,她索性蜷缩成一团,将脑袋埋入双膝之间。
“……”棠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良久,轻轻吐出胸中空气,直起腰。
雷音正在抽泣,忽听身畔的草丛“沙”地一响,紧接着,阴影覆落,一只冰凉的手半强迫地抬起她的头,又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她大惊失色,“等……”
话说到一半,肩膀一紧,浓烈的血腥气充盈鼻端。她在呆愣中过了好几秒才逐渐反应过来,她被棠罹抱住了,力气有点大,勒得她没法喘气……可问题不在这里!
“等等等……你干什么!?”她听见棠罹的皮肤在龙涎香中“嘶嘶”灼烧,慌忙欲后退,却被棠罹一把按回怀里,差点当场窒息。
“拥抱。”棠罹淡淡地说,“神很喜欢我这样做,你应该也不讨厌吧?”
“但是——”
“行了,安静点。”
雷音被迫停止挣扎,主要是她快被勒死了。虫族的力气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犯规的吧?
云朵缓缓飘过天空,河里水声轻缓。雷音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片晌,忽听棠罹问:“你怎么不哭了?”
“……你是盼着我哭吗!?”
“不。两件事我都不懂,但是,能选的话,我希望你笑。”
雷音语塞,眼泪却又一次溢出眼眶,滑下面颊,落上棠罹的肩膀,宛如强酸,在皮肤上灼出点点焦黑,看得她既心疼又心酸。但是,棠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紧揽着她,哑声说:“你叫我的时候,我很想回应你。我想帮你,也想去阿撒托斯。如果变成那样,你会笑,还是哭?”
她明明说着雷音一度最害怕的事,可现在,这份坦诚却令她骤然卸下心防,泪水也为之决堤,索性埋头在那一头泛着寒气的长发间,呜咽:“我不知道……呜呜……大、大概……既想笑,又想哭……”
“……这样啊。”棠罹的神情变得阴郁,“我就是不懂人类的‘不知道’,还有这个‘既想笑又想哭’。”
“棠罹罹……”雷音再也忍不住,回抱住棠罹,哽咽流泪,“到底……我该怎么办才好?如果……如果阿兰兰真的就这样消失,连你也一起……”
棠罹一语不发,轻轻抚摸她的肩膀,与她接触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嘶嘶”灼烧,渐趋浓厚的血腥气混入植物与泥土的涩凉气息。
雷音哭着哭着,渐渐感觉不对,透过朦胧泪眼望向一旁,心跳蓦然漏拍。
棠罹一侧的袖子只剩下半截,空荡荡飘在风中,从刚才开始,抱着雷音的一直只有她的右臂。
“你的手——!”
棠罹手下加力,扳回雷音的脑袋,不许她再看,“别在意,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
“这怎么会是小伤!”
“我是虫,和你不一样。”
“但你也会痛吧?”些微焦躁蹿上心头。雷音又想挣脱,再次遭到阻拦,害她烦躁愈甚,大叫一声挥开棠罹的手,接连后退三步,棠罹的模样终于完整地映在她眼中。
不由自主,呼吸停滞。
棠罹几乎浸在血里,虚弱到无法维持人形,甲壳碎裂,翅膀断折,手臂不知所踪——但是,这一切只限定在左半身,右半身则只有楼湛留下的贯穿伤和龙涎香刚刚灼出的焦痕,比起左边的惨烈状况,简直称得上毫发无伤。
“……”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记忆一点点倒灌回雷音的大脑。她想起来了,大雪中对阵百里虫绝的激战。那时候,棠罹和雷音在一起。
她有疯狂,她有“鼻子”。
她有压倒性的战力,她有对调香术的了解。
她有熊熊燃烧的怒火,她有追寻心爱之人的渴望。
因为这样,才能获胜。
那是棠罹和雷音并肩赢得的胜利。
渐渐地,悔恨与悲伤如雾一般在心底漫开。雷音缓缓摇头,低喃:“你已经帮了我,是我太没用。”
棠罹迷惑地皱皱眉,雷音张开嘴,却被千头万绪哽住了喉咙。
洛兰对杀死绯月的执着,她是知道的,明明一直都知道。然而,她被恐惧和惊慌打乱了阵脚,竟以为只要苦苦哀求他就能挽回一切。他曾将整副灵魂都袒露在她面前,她却还是没能看穿他觉悟的深浅,更没有触碰到他心中“罪恶”的边界。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解除防御香的洛兰,其实是从光凭自己已经无法挣脱的黑暗深渊中,对她发出无声的求助信号。但是,她没能接收,没能理解,错过了唯一的机会,将他越推越远。最后,他只剩一个人站在那里,独自面对灵魂中发酵至不可测量的罪。
是她抛下了他啊。
无能、天真又愚蠢的她。
麦穗般的灰色植物在风中起伏。棠罹站在河畔,望着雷音瞬息万变的表情,正不知所措,对面忽响起一声压抑的抽泣。紧接着,抽泣变作号哭。雷音慢慢抱膝蹲下,一边流泪一边吼叫,凄厉的声音撕裂白雾。
渐渐地,雾中飘出一丝丝焦炙的气息,暗红色、不时爆裂的火花涌出雷音的身体,汇向棠罹,与她的伤口相融,她身上的灼伤开始愈合。
片刻怔愣后,她明白了。
悄无声息地,她走上前,俯身,再度用独臂揽住雷音的肩膀,这回没有碰到挣扎,只激起一阵混杂哽咽的怒吼。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他明明……一直……一直都在想,一直都在想啊!”雷音抱紧膝盖,声音嘶哑走调,“我这个废物!”
棠罹稍微收紧手臂,阖上眼帘,感受着臂弯中的颤抖,低声说:“哭吧,生气吧。我不懂‘悲伤’,但我明白‘怒火’。它会破坏一切,好的,不好的,统统,全部。要是你已经没有顾忌,它就是最趁手的武器。”
雷音沉浸在自我痛恨之中,却也慢慢察觉异常,抬眼望向棠罹,表情顿时凝滞。
狂大将全身鲜血淋漓的伤口迅速愈合、结痂,血管、神经与肌肉喷出空荡荡的袖管,在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里扭出崭新手臂的形状。
“不过——”
飞舞的火花照亮灰暗天空,又被吸入棠罹遍体鳞伤的躯体,发出阵阵爆裂声。火光明灭不定,她的表情也在温存与骇人之间变换。
“——它不止是你的武器,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