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浑身一个激灵,睁眼弹坐起身,顿感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害她全身一僵。
“做噩梦了吗?”温柔询问的女声,与棠罹迥异。
雷音认出了这个声音,却不明白它怎么会响起在自己耳边。怀着三分茫然,她扭过头,看到玖流花站在床边,正忧心忡忡地盯着她。
“前辈……”
“‘流花’就好。”玖流花打断,目光仍钉在她脸上。那双眼睛色泽幽黑,周围描画大红眼线,久视之下,艳红的线条竟似侵入眼珠,在两谭幽黑中卷起无尽的螺旋。阵阵花楸叶的香气从不知名处飘来,雷音逐渐平静下来。
稍一环视四周,她愕然惊呼:“这里是……”
“吹空家。”
这一点她意识到了,她不可能在第二个如此豪华的地方醒来了。问题是,她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当她和棠罹在河岸会面时,她满心以为自己的身体正倒在荒郊野外,说不定还冻在那坨冰里。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玖流花解释:“疗养院的人发现你昏迷在树林里,打开你的手机后,看到阿湛给你打过几百通电话,就通知他把你接回去了。”
“阿湛……”
“他和我们商量过后,觉得这里算是灯下黑,应该没人想到你敢再回来。”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现在看来,进行得还算顺利。对了,圣诞快乐,虽然晚了几分钟。”
“圣诞……呃,快乐。”雷音还在发蒙,一时无法调适。
见她这副模样,玖流花笑容渐敛,眼里透出一丝关切,“还有一件事,他们都不想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雷音心中一紧,回过头,心跳速度莫名加快。
然后,她听见玖流花说:“疗养院的人能发现你,是因为他们接到一个电话。接线生认得那个声音,说是一位病患的儿子,每个月都来探望母亲。”
雷音鼻子一酸,眼泪险些又涌出来,她赶紧咬住嘴唇。玖流花面露不忍,柔声说:“想哭就哭吧。要我先出去一会吗?”
“不……”雷音立刻摇头,怔愣片刻,才低声说:“我已经哭爽了……抱歉,让大家担心了。”她抬起眼皮,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不过,我还是想自己待一会,可以吗?不好意思,前……”
“说过了,叫我‘流花’就好。”玖流花一拨头发,站起身,“我去拿点吃的给你,有什么忌口吗?”得到回答后,她笑着答应,转身离开。即使在这种状况中,雷音仍不禁被她的仪态万方吸住了目光。
待门扇闭合,寂静与孤寂一同降落后,雷音揉揉眼睛,重新躺回床上。她还有点晕,但这大概只是体力透支,不太碍事,没有受伤或者生病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不论接下来要面对什么,维持身体的万全状态都是最基本的。
棠罹正在迅速恢复,雷音毫不怀疑她对回归虫巢的渴望,更不会怀疑,只要自己露出一丝空隙,这具身体从此就只有一个名字——阿撒托斯的狂大将。
各种意义上,对棠罹的直截了当,雷音都很感激。尽管两人抢夺的是同一样东西,可正因为对方如此坚定,她也终于能够拼尽全力。这样的棠罹,甚至比不顾伤痛紧紧拥抱她的棠罹更令她感受到情义的存在。
而且,还不止如此。
正是棠罹带来的那份危机感,让她重新看清了自己的心。
如果下一秒,身体就要被夺走——
如果下一秒,棠罹便将回到阿撒托斯,再也不放她出来——
——如果变成这样,最令她懊悔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还无法清晰地思考,答案却已从心底缓缓浮现,与洛兰最后印在她虹膜上的背影相互纠缠,缠成一股钝重而强烈的绞痛,痛得她无法再瘫在棠罹身畔撒娇,无法再浸在眼泪里发呆。路在哪里,还不知道,可在开始找之前,至少得先站起来。
——谢谢你,棠罹罹。一直以来,幸亏有你在。
雷音在心中默念,希望棠罹能够听到。然后,她闭上眼睛,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尤其是找到洛兰之前那段模糊的记忆。中途,她好几次重新陷入恐慌,大脑空白,不能自拔。最严重的一次,她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埋头在膝盖之间,寄望于那些痛苦的记忆会自行消失。这时,敲门声响起。
“……音音,你没事吗?”玖流花端着托盘,看着因飞快坐起身而头发散乱、脸颊通红的雷音,怀疑地问。雷音拼命摇头如拨浪鼓。
然后,她吃掉了玖流花端来的所有食物,顺便了解到一些最新情况。百里被楼湛发现重伤昏迷在针叶林中,已被送进医馆,接受梧桐丘博士的治疗。“香樟结社”去年发起的一次行动这两天到了收网期,目标是名为紫贵的虫后和她的巢穴,白童忙于指挥,暂时无暇他顾。十伐赤与荧宿功亏一篑,原本已将风琢骨夺走,又被白藏和楼湛追了回来,交战双方都挂了点彩。现在,风琢骨被关在白塔的地牢里。阿撒托斯方面没有太显眼的行动,然而,新任的第一女王,光是她从前埋下的种子,就足以悄然腐蚀世界秩序。
听到绯月的名字,雷音的胃一阵阵地抽搐,只好将喝到一半的橙汁放下。沉默降临在屋子里。
首先决定开诚布公的是玖流花,“然后,阿兰的事——”
雷音的胃又是一阵抽痛。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我……原谅我这么说——我大致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雷音呼吸一滞,抬起头。
布质灯罩下散出柔和的光,模糊了玖流花低头侧对她的表情。“阿兰因为某件事而深陷‘罪恶感’之中,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大概是……五年前吧?”
那正是苏慕南化身绯月的一年。雷音不禁对面前的调香师刮目相看。
“由于本命香和容器的关系,我从小便见识了千百种受困于自身之罪的人。曾经,我以为自己已经看尽了人类的罪恶,直到我见到十五岁的阿兰。
“他对母亲的负疚是我早就知道的,甚至那只小白猫,他以为自己忘了,我却看见它还蜷缩在他的灵魂底部。不如说,那只小猫就是他的根源,后来的种子,全部都从那里抽芽,其中最独特、最鲜明的一枝,便是五年前连我都看不穿真身的‘那件事’。
“我被勾起了好奇……其实是不甘,不愿相信自己的能耐会输给普通人类的普通‘罪恶’。我开始……纠缠他。之前,我们本来关系不错,那之后便急遽恶化,很快就变成音音你看到的那样。”
玖流花垂下眼帘,音调渐低,“最近,尤其是在绯月入主阿撒托斯之后,他灵魂中的‘罪恶感’飞快膨胀,终于到了我无法忽视的地步。我想提醒他,但是,我的话语已经无法传达给他了。现在想想,其实是我不好。如果我放下无聊的自尊心,早早告诉他就好了——我不是想窥探他的秘密,仅仅是觉得……害怕。”
灯影下,她的睫毛微微颤动。雷音不禁向前倾身,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起头,看定雷音,眼睛微弯。与平日艳丽夺目的笑容不同,此刻,那双黑瞳中沉定着静稳的光,一如她胸前光芒微烁的十字架。
“——音音,找他回来,好吗?
“总是聆听旁人的忏悔,有时候啊,我也想要的……一个悔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