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四野,松林间寒风吹彻。庄园附近没有下雪,只在圣诞前后飘了将近二十四小时的冻雨,感觉上却比冰天雪地更冷,阴湿的寒气直渗骨髓。雷音跟在雪吹空后面通过林间小径,搓搓通红的指尖,呵出一口气。
“抱歉,音音,为了不影响‘通灵香’的精度,暂时不能点辟寒香。”雪吹空边走边歉然道。雷音赶紧说:“我没事,就是害你陪我挨冻……”说话的时候,她一秒也不敢从雪吹空身上移开视线。在过去的十分钟里,这个人两次被不知哪里伸出来的草绊倒,还有一次睁着眼睛就撞在了一棵树上,而这片林子还是雪家的地产,他号称“闭着眼都能打三个来回”的地方!
又走了一阵,胆战心惊之旅到了尽头。树木散开,眼前豁然开朗,两人踏上一片植被低矮、能够俯瞰林海起伏的高地。冷风愈加肆虐,吹得雪吹空的风铃耳坠凌乱作响。他在崖边闭目静立片刻,确认四周状况无碍后,转身面向雷音。
“风险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向你确认过三次。但是,我们仍然要做这件事,对吧?”
雷音定定神,点头。
雪吹空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凝望她,夜色下的眸子透出幽蓝。渐渐地,一缕温柔从眼底浮起。
“阿兰,是个幸运的男人啊。”
“欸?”雷音一怔,接着反应过来,脸红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做了和他一样的……”
“……有我这样的朋友。”雪吹空的下一句话就令她凝固当地。
那一缕温柔转为自豪,“当他陷入危机时,唯一有希望拯救他的人,就是我当初在大街上捡到的音音!我真是慧眼识珠,堪比三幕式戏剧中的先知。”
崖边风大,雷音张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雪吹空又得意洋洋地说:“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自从你来到白塔后,阿兰慢慢变得比较像从前的阿兰了。”
“从前的……阿兰兰?”
雪吹空点点头,掰着手指说:“头脑敏捷、嘴巴刻薄,只看得到别人的失误,用一千种不同的方法说你是个蠢货、已经无可救药……”
“他现在不就这样吗!?”
“……然后,他会说你之所以犯下堆积如山的错误,除了由于你本人是个史无前例的大笨蛋外,你看的那本教科书也过时了,最有效率的做法是他在接下去的三小时里要讲的。你听了三小时,发现自己真的掌握了。接着你意识到,他趁你高兴得顾不上便当盒时,夹走了你的炸虾、排骨,把自己的葱段和胡萝卜丢在你碗里,五分钟前就已经逃之夭夭……”
“你们怎么还没把他打死……”
“有一次很险。他和阿湛半夜溜进弗洛吉的酒窖偷啤酒,被百里前辈发现后,两个人都被暴揍一顿、踹进湖里。结果,那一年的新年晚会,百里前辈逼他扮演公主,他就不敢拒绝了,谁料到那个扮相大受欢迎。那之后,白藏前辈和白长老就变得奇怪起来,连师姐都一直叫他‘洛兰大人’,他为此暴走了无数次……”
雨后的湿寒中,雪吹空的声音逐渐透出暖意。雷音嗤笑出声,低头时,余光里的庄园灯光却变得朦胧。
她一吸鼻子,再度抬头,看定雪吹空,“我们带他回来吧。”
雪吹空点点头,柔声说:“你已经成功过一次了。”
语落,他垂目轻唤——
“颂唱吧——‘d小调赋格’。”
伴着悦耳清音和水样蓝光,风铃耳坠坠落,化作半透明的蓝色调琴键组,环绕雪吹空展开。他在光芒中睁眼,表情变得严峻,“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通灵香能增强你的嗅觉,也会成比例地增加灵魂的负担。我会照看你,但你绝对不能太勉强,否则我们失去的就不止是阿兰了,可以吗?”
雷音也知道此事并非儿戏,深呼吸一次,颔首。她只见人用过一次通灵香,就是在洛兰对战陆离的时候。为了捕捉到以“拟态”隐藏在环境中的陆离,洛兰以通灵香强化了自身的感官,但那只是一瞬间,她即将做的事比那乱来多了,以至于在楼湛理解她的提案的那一秒,玖流花差点得对他出手才能把他按住。
崖风中,雷音晃晃脑袋,集中精神,向雪吹空示意自己准备好了。他点点头,垂下眼睑,双手放上琴键。
沉静的复调音乐流进深夜。
左、右手的旋律与空气接触,化作两股各自独立又相互呼应的香气。富于光感的豆蔻与冰莹的欧薄荷交织,金色含羞草的煦暖与大马士革玫瑰的冷艳重叠,肉桂叶、苦橙叶的重唱呈现出对称的平衡……最初留给人混乱印象的音乐与香气,逐渐展开精密的秩序,化作闪烁微光的几何图形,环绕雷音。
她闭着眼睛站在香气环拥间,按照雪吹空事前的嘱咐,维持平稳的呼吸。
一开始,并没有太显著的变化,可当她吸进下一口气时,世界的模样陡然改变。
如同全身毛孔忽然张开,山林的气息灌进身体。她闻见了每一棵树散发出的湿凉的木头气息,闻到蝉蛹蛰伏在缠绕的树根之间,闻到了水洼中腐烂的叶子和大地深处静候春雷的勃勃生机。
下一个瞬间,远处的庄园忽然拉近,古老挂毯、陈旧的油画上光剂、储藏室的陈年葡萄酒、渗进书桌缝隙的墨水、女仆头发表面的啫喱膏……几千、几万种气味好像就在她跟前。
在那片变幻莫测的气味海洋中,三处凝而不散、精纯耀眼的团块吸引了她——广藿香、苹果、罗勒,那是此刻待在庄园中的三名调香师的本命香。广藿香在窗前踱步,灵魂散发出强烈的不安、焦躁,还有怒火。苹果坐在钢琴前,指下流泻绚丽的乐章,心思却根本不在那里。罗勒蜷缩在茶几下面,被漆黑利爪般的苹果香气牢牢钳制,只能在滔滔不绝的罪恶感中发抖。“看见”这一幕,雷音决定以后绝对要对玖流花恭恭敬敬。
接着,她闻到了铃兰。
从正门到餐厅,从花园到阳台,从画廊到卧室……铃兰的香气几乎残留在每一个房间,一道道仿佛在闪烁光芒,从庞杂的气味洪流中凸显。尽管只是残香,在雷音的感知中却比其他任何气味都更明显,与洛兰共度的时光被勾回脑海。她立刻屏息凝神,待注意力集中后,深吸一口气,精密调和的通灵香涌入肺腑。
视野骤然开阔,山林、庄园缩成地图上不起眼的点,那座环绕古城墙而建的镇子和它的地下水道浮现眼前。在一条条散发雨水潮气的街道间,雷音又看到了铃兰的痕迹,闪着光,比庄园里的暗淡了些,却仍穿透时间和人潮的磨损,清楚地映进她的灵魂。她被迫重温与洛兰漫步在镇子里的夜晚——橱窗里的长毛兔、耸入夜空的银色圣诞树、没有草莓的草莓奶昔,树下的初吻、河畔的相拥、翩跹风中的铃兰花香……他解除了防御香,但她没能领悟任何事。她把他抛在了那里。
锥心之痛贯穿胸膛。
“……音音!”雪吹空的叫喊传入耳中。雷音头昏脑涨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跪在了地上,胸膛正中仿佛存在另外一个心脏,“突突”抽跳,疼痛不已。她的灵魂开始不堪重负。
她喘一口气,对雪吹空点点头,后者略一迟疑,重新低头,通灵香伴着音乐飘飞,随呼吸进入她的身体。
镇子也缩成圆点,消失在更大尺度的地图中,一切细微的气味都淹没在海洋、陆地、森林、大型都市压倒性的气息里,唯一的例外,便是散落其中的铃兰残香,犹如星星点点的微光。透过那些光点,雷音看到了疗养院,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江,看到公园和摩天轮……但是,不对,都不对,这些只是他曾经停留的地方。
剧痛在胸中翻搅。呻吟漏出双唇,她却已经听不见了,雪吹空的厉声警告也丝毫没有进入耳朵。她紧咬牙关,再次深呼吸。
云朵与大气的气息化作一把重锤,以敲碎胸骨的势头砸落。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意识几乎要离她而去,她连自己的四肢都感觉不到,只有铃兰的气息萦绕鼻端——清晰的、模糊的,强烈的、微弱的……大量光点散布这个星球的每一片大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遭到磨损、变得暗淡——除了一处。
那里的铃兰香,凝而不散,精纯耀眼。
她立刻睁眼,张开嘴还没出声,胸中剧痛爆炸,血液先于言语溢出双唇,连眼睛、鼻子和耳朵都流出了血,整个人晃也没晃一下便栽倒在地。
“够了,就到这里为止!”雪吹空大叫,一挥手收起容器,急急奔过来搀扶雷音,刚碰到她的脊背,忽一怔,“什么?”
“……丽。”微弱的声音振动空气。他不由屏息。
雷音意识朦胧,口腔里的血液更令她吐字困难,即使如此,这件事也必须传达出去。
万分之一的机会,终于抓在了手里。
“……他在圣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