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螺旋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8/30 19:40:53 字数:3699

铁锁在香气中弹开,洛兰走进圣玛丽女子学园的大门。

时近黎明,路灯在起雾的夜色里散着昏昏的光。进入学校后,树荫掩上,连这点光也不见了,只剩他的足音空旷地回荡,湿冷寒气直侵四肢百骸。

忽然,他心中一动,视线穿越树丛,停在不远处一座凉亭上。那时的记忆涌入脑海,他立即闭上眼睛,继续前行。

刚才的,就是最后一次了吧?看到那座亭子。

经过这台亮着灯光的自动贩卖机,被这丛灌木伸出的枝条划过膝盖,穿过古老教学楼散发出的轻微霉味,叶尖蓄积的雨水滴上脸颊……这一切,都是最后一次了。他再也不会重走这条路,再也不会回来。

“……嘁。”他不禁发出嘲笑。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在留恋这些细微的事,明明他连更重要、重要得多的人都——

一想到她,掌心立刻传来一阵痛楚。为了与其对抗,他伸手进口袋,将“禁色六芒星”握在手里。手掌中间,指甲割出的伤口用绷带简单包扎了一下,却仍不时抽痛,提醒他是留下了多深的伤口才来到这里。当他把哭喊、哀求的少女抛在雪地中间时,他已经失去了留恋昔日的资格,也斩断了最后一丝犹疑。

剩下要完成的事,只有一件。

他闭着眼,穿越寂悄无人的校园,心渐渐拾回平静。从一度像熟悉白塔一样熟悉的小径、丛林间,从弥漫雾中的陈旧气息里,另一名少女的形象浮现出来,随着他的前行,渐趋鲜明。

他循着记忆和气味,走进学校的天文台,踏上旋转阶梯,来到屋顶,睁眼。

一道人影背着手立在球形的观星室下。

听闻足音,她翩然回身,一见到洛兰便扬起笑容,脆生生唤道:“阿兰!”

那副模样,与他脑海中的少女相重叠。可他知道,她早就不是苏慕南了。

“……虫后,绯月。”他停下脚步,一字字唤出她的名字。

夜晚天寒,绯月穿着镶有雪白绒毛的外套,围巾长长地垂落,衬托出一份天真。对他语气中的敌意,她浑然不觉,仍高高兴兴的,“阿兰真准时,我也才刚到没多久。”说到这里,她流露出一丝期待,“阿兰,今天要教我什么呢?”

同样的问话,当年曾无数次响起在洛兰耳边,满足着少年人那一缕不可言说的虚荣。作为调香师,即使是十五岁的他也对自己的心思一清二楚,对她那时还不算高明的手腕也看得透彻。但是,她也一样。她明白就算他识破一切,仍会甘之如饴。他知道她知道,她知道他知道,机锋碰撞出火花,猜疑螺旋越深才越有趣。直至今日,他仍不得不承认,苏慕南是可爱的,可爱且聪慧,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因此,当她成为绯月后,便成为了最可怕的虫后。

幸运的是,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今天吗?”洛兰笑笑,金色表链从他指缝间垂落,“就教你‘乖乖去死’怎么样?我打算亲自示范。”

“欸,又是从没听过的事情,感觉很有趣。”

“是不坏。”

“忍不住期待起来了。”

“但愿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才不会呢,阿兰教给我的知识向来很有意思。”

“那我们就跳过铺垫,直奔精彩部分吧。”

“我等着呢。”

对话自然而然地展开,自然而然地重复从前。绯月偏着脑袋、眼里闪烁好奇光芒的模样,就像洛兰即将教给她花朵的名字与香气传递的含义,与五年前毫无二致。致命的是,洛兰知道,她的“好奇”是真实的,那份对万物运行机理的兴趣,是当年的她灵魂中最接近“感情”的存在,打动了他。他不愿任其消失。

——真是愚蠢的挣扎。

洛兰哂笑一声,怀表“沙拉”垂落。

——明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变成普通的女孩子,却沉浸在梦想中不能自拔,最终将她推进破灭的深渊。

——一切,都源自我的傲慢。

轻声呼唤在夜幕下回荡——

“辉耀吧——‘禁色六芒星’。”

莫可名状的辉光里,三层天文钟在他头顶展开机械双翼,耀眼光芒照得绯月眯起眼睛。

“阿兰,真的决定杀了我啊。”

“你告诉我‘弑王之香’的调制方法时,就料到这一刻了吧。”

两人的对话中混杂杠杆、齿轮有条不紊的运转声,夜色深处飘出一丝丝独特的气味。那并非“禁色六芒星”通常带来的花草清香,甚至难以称得上是香气,倒更像一缕记忆、一段时光,一名少女的面影。怀念的微笑扬起在绯月唇边,“料是料到了,却也没想到阿兰这么快就能割舍小雷音。”

那个名字在洛兰的掌心激起一股抽痛。绯月又道:“我……怎么说呢,有点高兴也说不定。阿兰选择了我——就算只为知道这件事,告诉阿兰‘弑王之香’的秘密也有了价值。”

洛兰默然不语。绯月不可能坐以待毙,在她打出王牌之前便压制她的行动、尽可能抢占先机才是明智之举,即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想到这里,他排除杂念,专注在弑王之香的调制上。

由于核心的性质,弑王之香是他调过的最特殊的噬虫香。它的结构就像一座金字塔,曾从“香的博物馆”获取的普通香料仅能在最下层起到些许辅助作用,越往上走、逼近顶点,便越逼近他自身。他被迫向往昔回溯,以记忆与感情充作材料,碾碎自我,彻底投入香的涡流。

——原本应该是这样。

“阿兰从未真正离开我,这件事,我早就明白。可是,第一次看到小雷音时,我真的担心起来了……”

又一道激痛窜过掌心。

“我的‘狂大将’把所有的求之不得都赠给了她,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在发光。若世上还有什么能令阿兰希望忘记我,恐怕便是那道光芒。”

大量香料符文从环绕天文台的浓雾中点亮,逐渐勾画出复杂、精细的轮廓,向中心蔓延,照得绯月眸子晶亮。

“不过,今晚在这里见到阿兰,我终于能够确认。

“阿兰想和小雷音一起活下去,但更想和我一同赴死。

“在你心中,更重要的——是我。”

喀,齿轮转动声里混入细微的杂音。洛兰松开拳头,血迹慢慢渗出绷带。他看定绯月,轻声说:“我知道你根本没打算乖乖去死,但若想靠言语挑衅扰乱我,我忍不住要开始失望了。”

“不是哦。”绯月讶然摇头,还有点受伤,“阿兰怎么这样瞧不起我?就算是虫后,也不可能永生。比起衰老、禅位,孤单地死去,现在就和阿兰一起死,不知要幸福多少倍。当我告诉你‘弑王之香’的秘密时,我已经有了死的觉悟。”

她是真诚的,洛兰的神经却绷得更紧。他了解她,更了解虫后的偏执。

果然,她认真地续道:

“——所以,阿兰也得拿出对等的觉悟才行。”

“我怕是没打算欣赏明早的日出。”

“阿兰是个温柔的人,自我牺牲对你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我想看到的,是你真正的觉悟,比如说——”

透过枯燥的齿轮转动声,洛兰听见了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绯月的笑意则愈加轻盈。

“——即使牺牲小雷音也无所谓。”

嘎吱——齿轮间几不可闻的杂音变作刺耳的噪音。

“……你又对她做了什么?”洛兰面无表情,头顶齿轮的转速却迟迟未能恢复平稳。

“没有那个必要哦。小雷音与我的‘狂大将’是一莲托生的双子,而我了解棠罹的灵魂。她们两人就像发育状况不对等的连体婴,‘雷音’得借助‘棠罹’的器官才能生存。如果‘棠罹’与我一同消失,‘雷音’也将分崩离析。”

这正是弗洛吉提醒过的状况,洛兰稍微放心。在与棠罹/雷音共度的最后夜晚,他得知雷音连吞四枚“静寂”是为了激怒棠罹,而棠罹对此束手无策。后来,当雷音在他怀里睡着后,他最后一次探查了她没有防御香的灵魂,变化在那里悄然发生。

“不对等的连体婴”已经是历史。现在,正如明姨所说,两个灵魂,一样强大,她们同时存在于那里。

天文台上,夜雾翻涌。洛兰略一调整呼吸,收拢精神,蜿蜒、闪烁的符文间,弑王之香迅速成形。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一次听见绯月的声音。

“——如果变成那样,不是有点可惜吗?”

他思绪一滞。

“小雷音对阿兰那么重要,就算阿兰愿意牺牲她,我也不想看你因为失去她而伤心。所以,在黄泉比良坂,我稍稍拨动了棠罹的灵魂。”

“……”

“阿兰也见到风琢骨了吧?真让我难过,我对他视如己出,他却执着于黑音。没办法,我忍痛切断了他的灵魂与身体的联系。棠罹身上发生的事恰恰相反。她的灵魂与身体其他部分——也就是和小雷音——更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

“她们比从前更容易看到对方的事,除此之外,几乎不会受到影响——当然,是在她们都活着的时候。”

洛兰心头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他努力控制容器,“弑王之香”的语句却出现了逻辑断层。香阵不安地闪烁两次,绯月的脸在其中明暗不定。

“一旦有人遭遇生命危险……这种状况下,又会怎样?就连我也很难预测。可是,没关系。

“不知道的事情,只要去弄懂就好——这是阿兰教我的;灵魂都有求生的本能——这也是阿兰教我的。我想着阿兰,找到了好多多重人格病患,将主人格一一迎为我的‘孩子’,再在他们身上做实验。结果,阿兰,阿兰,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那一声声撒娇似的呼唤中,洛兰难以置信地抬头,嘴巴紧闭,眼里流露出露骨的厌恶。

迎上那样的目光,绯月的笑容终于消失,一字一句,轻飘飘地回荡。

“我看到了哦,每次都是相同的结果。不管哪一方濒临死亡,灵魂的内容物都会躲进最近的庇护所,也就是对方的灵魂。换句话说,生者将继承死者的全部,继续存活。

“而当死去的是虫化的一方时,活下来的人类灵魂,无一例外,当场深度腐坏,一旦被虫卵感染,立刻便会化作成虫。”

嘶嘶——“弑王之香”剧烈闪烁,犹如短路的电线。

“回头想想,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虫族诞生自人类的‘偏执’。微小的执着日积月累,都能令灵魂生变,何况是虫族死亡的一瞬释放出的全部执念?莫说原本便依附于主人格的副人格,就算是正常人,也不可能承受得住。

“不过,这不是很好吗?

“即使棠罹死了,小雷音仍然能够活下去,只不过——是以‘虫’的形式。

“那时候,我已经消失了,不知道小雷音会成为谁的‘孩子’呢?但愿她能遇见一位有能耐的‘母亲’,不要像紫贵一样……”

绯月掀起眼帘,眼底浓稠的黑暗缓慢搅动。

“……被我一挑拨就露出破绽,好好地引开‘香樟结社’的视线。多亏了她,我才能在这里与阿兰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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