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些时候,他们回到雪家庄园。洛兰和等在那里的几个人匆匆打个照面便独自走开了,雷音虽然记挂,却也知道自己已经说完了一切该说的话,剩下的事情只能靠他自己想清楚,何况连日紧绷神经,她也有点撑不住了。于是,她早早回到房间,忍住弄点通灵香来确认他行踪的冲动,换上睡衣,向枕边的海色剪刀说句“晚安”,倒床闭眼。很快,疲倦淹过兴奋,她睡着了。
入睡之前,她预感会见到棠罹,然而,期待落空了。她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甚至寻不到那片灰色的河岸。
漂浮着,漂浮着,不知什么时候,黑暗深处飘出一丝焦炙的气息,曾缠绕其中的虫血腥味却已消失。
(我听到了后的呼唤。)
低沉、嘶哑的嗓音随焦味飘来,时远时近。
(我从没见她这么生气。)
(小心,雷音。)
雷音的心脏“怦怦”跳动。她转身、呼喊,寻找棠罹的身影,触目所及却只有深浓的暗。然后,焦味飘散,棠罹离开了,剩下她一个人漂浮在黑暗中。接着,她睁开眼睛,环拥她的仍是黑暗。正当深夜,万籁俱寂。
她睁着眼睛躺了一会,渐渐察觉房间里留有一丝微弱的铃兰香气。洛兰来过。
忍耐差不多也到了极限。她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推门而出。进入走廊后,气味变得混杂,看上去洛兰不止来看望过她,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与每一个人会面、交谈。这些人大半夜不睡觉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心里犯着嘀咕,她循着铃兰的气息左拐右转,穿过侧门,寒风扑面而来,星空下的草坪和松树林辽阔得像是没有尽头。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人坐在喷泉边,可那不是洛兰。
那道背影和她平日里留下的印象不一样,感觉不能轻易打扰。她正在迟疑,那人举举杯子,头也不回地招呼:“你没找错地方,阿兰来过,问了我一堆紫贵和‘弑王之香’的事。”
听到“弑王之香”四个字,雷音仍禁不住地心悸。洛兰竟会和旁人谈这些,难道他什么都坦白了吗?
她有点在意,便开口唤出一声“前辈”,忽想起从前的事,“呃,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不要这么记仇嘛。等你以后立场上去了,也会碰到不得不给后辈一个下马威的时候。你一定不想知道百里大婶当年是怎么对我的。”
“她在我头上敲了个肿包。”
“果然,人上了年纪都会变慈祥。”
雷音笑起来,走向喷泉。白藏拿起酒瓶晃一晃,“来一点吗?”
我还有三个月才能喝酒——这话在嘴边一转,又咽回去。她险些失去洛兰,刚刚还从虫后和三名大将的包围中脱身,这种时候实在不是很想顾忌法律规定。
“好吧……就一点,我没喝过。”在她开口之前,白藏就拿起另一个杯子开始倒酒,边倒边说:“你的身体不是这样说的,棠罹恐怕是个酒豪。”
雷音默然不语。她知道白藏对棠罹的敌意,因此只是接过酒杯,坐在他身边,低头望一眼手中的杯子,是干净的,没被用过。
“哇,你竟然没逼阿兰兰陪你喝酒。”
“开玩笑,我当然逼了。”白藏的语气好像这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但他很少碰酒,一个有勇气的人,对不对?”他和雷音碰杯,微微一笑,“所以我才中意他。”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寻常的温柔。雷音迟疑几秒,还是决定保持明智,不去追究。取而代之,她小心翼翼地呷一口杯中液体——比她想象的还难喝。刺激、呛鼻、灼热……这一秒,她实在不明白为何有这么多人为了这一点杯中物而疯狂,其中还包括棠罹。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星空笼罩四野,寒风吹得草地起起伏伏,像海浪。当风向改变时,雷音又闻到了远处的铃兰香气,他还在,没有消失。她放心了,酒杯中的星光忽然变得美丽。她又喝了一口。
“感觉很奇妙吧?”白藏问。
“呃,还说不好,好像还是橙汁更好喝。”
“不,我是说拥有‘鼻子’这件事。”他也啜一口酒,镜片后的眸子映出无垠黑夜,“忽然之间,你就闻到了一切,从前看得到的、看不到的,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就连别人的心里话也不再是秘密。这样的能力,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真说不好啊……反正,神意原本就不存在‘祝福’和‘诅咒’之分,祂只管自己想不想给,从不管你想不想要。”
这样的话从神职人员嘴里说出来,可谓大逆不道,但引起雷音注意的是另外的部分。
“难道,前辈你也和我一样……”
“‘半路出家’?没错。”白藏颔首,“十岁的时候,我爸在和虫族的战斗中死了,我才能闻到的,好像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把‘鼻子’丢给了我。”他笑着重新斟满自己的酒杯,“那个大叔,一直都是这么自说自话啊。”
“和虫族的战斗……”雷音低下头,终于明白了白藏对棠罹的态度,还有白童看着她时眼里平静的愤怒。他们都因虫而失去了亲人。
白藏朝她探出酒瓶,见她没有反对,便愉快地给她满上,“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调香师,只有我出生时没有能力,老头和老爹都很失望。”他将酒瓶放回喷泉下,“他们想失望,我就合他们的意,既不奉神,也不读书,每天疯玩胡闹,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忽然有一天,我闻到了。整整一天,我高兴得要命。当晚,爷爷告诉我,老爹死了。”
星空下方回荡着浩瀚的松涛。雷音想了想,主动拿杯子碰碰白藏的杯口,两人同时举杯。
然后,白藏放下杯子,“调香师死亡之后,灵魂会变作‘遗迹’。老爹的‘遗迹’,按照他生前的意愿,交给玛丝特莉昂一世制成了容器。一世原本想拒绝,因为老爹性子太野了,没有那种适应性。但是,突然之间,她有了灵感,‘雷刃交响’横空出世。如我们所料,它在接下去的十七年里一直在积灰,从来没有找到主人……欸不,等等,我是不是暴露年龄了?”
他的玩笑没能令雷音发笑,因为她已经吃惊到无法对其他事作出反应。
“你是说,我的容器……就是由你父亲的‘灵魂遗迹’……”她情不自禁将手探向腰畔。夜晚天寒,暴露风中的海色剪刀却是温暖的,甚至散发出热量。她的容器,她的武器,她最可靠的战友,静静依偎在她身畔,一直守护着她。
白藏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说:“‘生姜的炽勇调香师’白启,噬虫型。他选择了你。这一阵,我开始明白他的理由了。”
雷音怔愣一瞬,低下头,下意识又开始搔脑袋,白藏咧嘴一笑,“毕竟不是每个新人都敢让我摔个狗吃屎,还连续两次,对吧?”
“对、对不起……”雷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嘴一滑却说出:“不过如果你还要对阿兰兰这样那样,说不定还有第三……唔咕!”她一把捂住嘴。
白藏哈哈大笑,端起酒杯望向星空,额发在风中飘拂。
松涛声中,他悠悠地说:“神很任性,只负责掷骰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说,但是呢,你也因此有了曲解神意的自由。是祝福,还是诅咒,祂不会告诉你,得你告诉祂……不过,不管怎样祂都不会在意吧?”
一缕哂笑扬起,他朝天空举杯,慢慢倾斜杯口,任由酒液倾洒在地。
听着他的笑声,雷音觉得他有点醉了,可她没有感到不安。眼前的原野、星海如此开阔,她想做的事还有那么多,世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人尚未相遇。她还不想放弃,无论虫后有多么生气。
情不自禁,她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忽然想到一事。
“对了,前辈。”她拔出剪刀,递出,“你想……拿一下吗?”
白藏吃了一惊,一瞬间掠过他面孔的紧张、羞涩是雷音从未见过的。于是,她又把剪刀往前伸了一点。
白藏深呼吸一次。
“那我就……”他伸出手。剪刀双刃交叉处,海蓝色的宝石倒映星空,宛如深洋。他凝望着那枚宝石,动作渐慢。
然后,长长吐出胸中空气。
“……不,算了。”他移开目光,抓着空杯站起身,“现在还不行。我现在,还没有打赢老爹的自信。”
说着“没自信”,他的语气里却有一丝释然,雷音不禁微笑,收回剪刀,“以后,什么时候都行。”
“呵,你一个后辈,倒是很敢说嘛。”罗勒的博衍调香师回过头,朝她投来一瞥,第一次,他的笑意蔓进了眼睛,“……谢啦。本来还想再跟你喝两杯的,可看起来我最好放你回去。”
雷音一愣,接着,她察觉到了风中的铃兰香气。
“……阿兰兰!”她惊喜地转身。夜风吹起她的长发,花香愈发明晰。
远处,一直挂念的人就站在那里,在星空下。
“那还真是帮大忙了,前辈。”洛兰抬起视线,眼睛清澄透明,犹如碧绿的潭水。然而,从前潭中冰凉的光已经消散。
现在,他凝视雷音,眼底浮起暖意。
“——我来接我家的金毛寻回犬了。”
喜悦、欢欣在她的胸腔中“怦怦”跳动。她还有些胆怯,更觉得害羞,可这些都比不上心头逐秒膨胀的冲动。喜欢他,最喜欢他,没有人比得上他,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最最喜欢的人。
冲动再也无法按捺。她蓦然拔腿飞奔,奔过大片草地,一跃扑进他的怀抱。馥郁的花香充盈胸腔,她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眼角不知不觉变得湿润。但是,不能哭,绝对不要再哭了。再哭的话,幸福会跑掉的。
“阿兰兰……”她笑着埋头,使劲压住眼泪。洛兰的表情变得柔和,他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脑袋,闭上眼睛。
“嗯,是我。”他低语,银发拂过她的脸颊。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