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死生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9/3 23:21:53 字数:4649

平静的时光只持续了半个晚上。

天还没亮,消息传来,“香樟结社”的先攻部队成功突入虫后紫贵的巢穴,将虫后生擒,“弑王之香”的调制已经开始。为此,白藏、玖流花和雪吹空被紧急召回白塔,作为雪吹空的搭档,楼湛当然也要同行。

“那就一起回去吧。”有点太早的早餐桌上,洛兰听完他们的商量,接话,“正好我也有话想跟长老他们说。”

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吃惊,只有雷音已经听说他的计划,尽管还有很多介怀之处,倒也能勉强维持镇静。可是,这份镇静在他说出下一句话时便被击沉。

“不过,你们还有结社的内部会议,可以先走,我跟雷音坐火车。”

“欸?”她一下子沐浴在众人的视线中,既是害羞,又是发懵,连嘴里的面包都没咽下去就连连摆手,“不不不用考虑我,白塔很远的,‘曲径’我可以——”

“听话。”洛兰推开盘子,站起身,“我去准备一下,你吃完来找我。”说完他就走了,剩下雷音坐在围满了人却鸦雀无声的餐桌旁,耳朵尖发红,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面前的咖啡里。

慢慢地,白藏摘下眼镜,使劲揉眼睛,“……糟糕,我的眼睛好痛。流花,你有没有墨镜?”

雪吹空开始吸鼻子,“总觉得,今早空气里的糖分浓得我要窒息了。”

“我想把那小子人道毁灭。”楼湛直抒胸臆,一叉子下去刺穿三张薄饼,“不太人道也行。”

只有玖流花没有出声,她从昨天见到洛兰起就一直话很少。今早,雷音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洛兰仍然不跟玖流花说话,从前那种显而易见的嫌恶却消失了,她也没像以前那样招惹他,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现在,她心不在焉地切着煎蛋,忽然察觉雷音的求助视线,抬头问:“音音,能把胡椒递我一下吗?”

雷音飞一般拿起胡椒罐,却发现罐子空了。雪吹空马上叫仆人来换,话题就这样被带了开去。

雷音对玖流花投去感激的一瞥,她却只是笑笑,低下了头。

早餐结束后,两对搭档就通过“曲径”离开了。雷音循着铃兰的气息走去,在面对庭院的回廊下面找到了洛兰。他望着朝阳下的花园,两手空空。

想到餐桌上的窘迫,雷音颇为愤懑,不由质问:“你做的‘准备’呢?”

“在心里。”他没有回头。

雷音默然。因为知道他接下去想做什么,所以明白他此言并非敷衍。悄悄地,她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廊下。今天天气很好,风不再刺骨,阳光却未免有点太耀眼了。

洛兰看着庭中嬉戏啄食的麻雀,开口:“其实,我是有话想跟你说——”

“是啊,我知道。”

“……我也有可能是真的不想让你难受啊。”

“阿兰兰既不想让我难受,又有话想对我说,这才是真相吧?世上才没有那么多非A即B。”

洛兰笑起来,声音变得轻柔,“你和棠罹,真的完全不一样。”

“阿兰兰……曾经觉得我们一个样吗?”雷音问完,忽然有点拿不准,“等等,这里我是不是应该吃醋?”

洛兰忍不住一推她的脑门,“你哪来那么多醋,我才没你想的那么受欢迎。”

“我不信!你长得那么好看!”

“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我的脸……”

“当然是你的——”雷音深吸一口气,及时刹车,“……心灵,这还用问。”

洛兰叹息,幽幽地说:“看来,以后我得更注意保养才行。”

“你保养得再好,万一变成蝴蝶,我也只好拔刀了。”

“你身体里养着一只母螳螂,有什么立场说?”

“哼,棠罹罹没有吃掉你,你就应该感激了,还这么多话。”

洛兰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这么想来,我还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啊……每晚都……每晚都……”

“哇啊啊啊啊!!!换个话题,拜托了!”

看着她脸红抱头的样子,他摇摇头,轻叹一声“自掘坟墓”。

嬉闹之中,两人熟悉的那位女司机走过来,通知他们车备好了。他们乘车来到火车站,与司机告别,登上阿尔斯维号。一如既往,车厢里空无一人。车门闭合的一霎,却忽然有一股浓郁的玫瑰香气弥漫开来。

“谢了。”洛兰落座,顺手把东张西望、寻找香气源头的雷音拉进座位,“也祝你早日找到另一节车厢。”

火车驶出站台,小镇风光很快转作原野,随后又跳跃数次,阿尔斯维号正朝着针叶林与白塔一路飞奔,“咣当咣当”的声响令人昏昏欲睡。

雷音原本靠在洛兰肩上玩手机,打过几次哈欠后,渐渐意识到他一直盯着窗外发呆。想了想,她放下手机蹭蹭他,“阿兰兰~~”

“乖。”

“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嗯。”

“那就说呗。”

“好。”

“没事的,我做好心理准备了,来吧!你还有多少个前女友?”

“走开!”

雷音笑嘻嘻地站起来,依言走开,绕到桌子对面,重新坐下,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感受到她的认真,洛兰只好坐直,目光却仍停留在窗外。一只棕熊趴在石头上晒太阳,对火车厢的经过毫无反应。

终于,他开口:“棠罹这两天怎么样?”

雷音的好心情蒙上了一片阴影,垂目道:“……她不肯见我。”

“她的伤……”

“好了。”

洛兰默然。潜伏在雷音体内、无法外出狩猎的狂大将,她唯一的能量源泉就是雷音的怒火,如今她竟已从那种致命的重创中恢复……他再次意识到,由于他的不辞而别,雷音真的气疯了。有多生气,就有多伤心。她现在嬉皮笑脸,不代表伤口已经痊愈。她只是决定放下伤疤,继续前进。

想到这里,他深呼吸一次,终于望向她,“那现在,我要提出一个假设。”

“没准不是假设。”

“我们希望它是。听好了:如果棠罹现在掌握了身体的主导权——”

雷音浑身一紧,洛兰的声音却已没有犹疑。

“——你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

车厢外的景色再度变换,前一秒还是阳光下的草原,下一秒,暴雨倾上车窗,浸满雨水的树枝与窗玻璃擦撞不休,天色阴沉如夜。

雷音骤然灰暗的表情令洛兰一阵心痛,但他明白,这绝非能够无限搁置的问题。他已从各种渠道听闻绯月的暴怒,棠罹至今尚未被召唤回“母亲”的身边,只是因为雷音意志坚决,还撑得住。但这绝非长久之计,一旦棠罹寻到机会,他将再次失去雷音,这一次,恐怕便是永远。

怀着对那种可能性的不安,他定定神,续道:“确实有让她再活几天的办法,就像从前一样,每当她出现,就剥夺她的行动能力,但这太冒险了,一不小心就会伤到你。而且,我们昨天已经决定,绯月还是必须去死。就算我们没有决定,结社接下来的首要目标就是这个。一旦‘母亲’死亡,棠罹就会消失,她的命运已经注定。所以我推荐你长痛不如——”

“……我知道。”雷音打断,声音像是从一根管子里挤出来的,“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

雨水冲刷车窗。洛兰慢慢闭上嘴,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心底那些一日日徘徊、犹豫的记忆被勾动,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雷音低头坐在窗边,紧咬牙关,脑海中的纷纷思绪乱过窗外雨帘。

是要棠罹死,还是要棠罹活?

这根本不是她有资格作出的决定啊。

没有棠罹,她根本不会诞生。

没有棠罹,她不会成为调香师。

没有棠罹,她不会与洛兰相遇。

是棠罹创造了她,但是,远远不止如此。棠罹说“你和C君一样耀眼”,棠罹收藏着她寄去的每一张明信片,棠罹宁愿拿神诛冒险也不肯将她交给妃天镜,棠罹负着重伤为她打败了百里虫绝,棠罹不顾龙涎香的灼痛将她拥进怀里。

棠罹说,我想帮你。

是朋友,更是亲人。她唯一的,亲人。

光是要将棠罹永远关在身体里,她都差点无法下定决心,又花了好久才勉强能面对棠罹终将消失的现实,又怎么可能现在就一口决定她的生死呢?不,她已经知道了,其实早就知道——她永远无法作出这样的决定。

暴雨倾泻与火车奔驰的杂音淹没她的感官。她快把嘴里的肉咬出血来,眼眶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变得温热。

这时,她听见洛兰在叫她,抬头便见他伸出手臂,轻唤:“音音,过来。”

她迟疑两秒,终于败给了内心的气馁,垂头丧气地走过去,抬起膝盖跪上座位,跨过他的腿,环抱他的肩膀,埋头在他肩窝中,完全瘫软,一语不发。

她这副样子,活脱脱一只遭到打击的大型犬,洛兰颇觉好笑,更心生怜惜,回抱住她,柔声说:“不能作决定,就不要作了。”

“欸……?”

“不能下定决心,就算了吧。”

“你说什么呢……”雷音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一时心情复杂。她感激洛兰体谅她的心情,却也知道这不是撒撒娇就能蒙混过去的问题,语气不禁带上了一分怪责。

洛兰却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如果是阿湛,肯定会说‘那我帮你决定’然后直接把棠罹抹杀,你会不会比较喜欢那种做法?”

“欸欸……?”等等,这个话题走向是怎么回事?

“‘还是阿湛比较好。’有时候,你说不定也会这样想吧。”

“欸欸欸欸欸!?”到底怎么回事,本来在谈的严肃话题到哪里去了!

见她阵脚大乱,洛兰忍俊不禁,摸摸她的背,语气仍是淡淡的,“偶尔也该轮到我吃个醋。”

“没有醋就不要强行吃!”

“没有醋?”洛兰再度冷笑,这回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昨晚才跟我说‘不要再让她哭了’,接着不由分说就揍上来的男人,你觉得我‘没有醋’?你的神经怕是有八车道宽。”

雷音这才知道昨天半夜竟然发生了这种事,一下子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心疼。终于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时,心中又升起一股淡淡的负疚,一时五味杂陈,却毕竟比刚才开朗多了。

感受到她的心情变化,洛兰也稍微放松,轻轻一拍她,“好了,我的师兄是个有觉悟的人。我们没有觉悟,但是,没关系,在优柔寡断这个领域,我比谁都经验丰富,今天就来传授你一些技巧——”说着,他把手伸进雷音的衣袋,摸出一枚硬币。

“哇,你怎么拿我的钱!”

“别闹,会还给你的。”

雷音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不禁坐直身躯。洛兰按下硬币,说:“现在,你来想一件非常非常难以抉择的事。”

“又是棠罹罹的……”

“不,简单一点,比如说……对,你是希望我被毁容,还是手握匕首的白藏前辈犯行成功?”

“什——!”雷音张口结舌,脸一下子红得像番茄。

“观赏性与实用性不可兼得,这是一个普遍规律。好了,给你三秒钟,快考虑一下。”

“你、你让我考、考虑这、这种……”

“还有两秒。”

“非、非非要说的话当当当然是都、都不希望……”

“你想太多了,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但但但是阿兰兰就是有这么好呜呜呜……”

“我受宠若惊。不过,真遗憾,时间到。你不能决定,只好让天意来决定了。正面是观赏性,反面是实用性,匕首只有一把,到底切哪里才好呢?答案是——”

洛兰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叮”地弹出硬币——

硬币高速翻腾,在空中划出浅灰色的轨迹,牵起雷音的视线,更牵动她的心。

——观赏性?

——实用性?

——切哪里?

……不不不这都是什么鬼!当然是都不要切啊!

在她满心凌乱的时候,硬币升上高空,又翻腾着下坠。她紧盯那块小小金属的坠落轨迹,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但、但是,非要二选一的话,那果然还是……

一只手打横伸过来,一把将硬币扣在座位上,遮住了堪堪浮现的答案。雷音一愣,蓦地抬头抗议:“你干什么,快把手拿开!”

“为什么?”洛兰扣着硬币,“如果不是你期待的结果,不会很失望吗?”

“也有可能是我期待的结果啊!”

“也就是说,确实已经有了‘期待的结果’吧?”

“……欸?”

她困惑不解的样子令洛兰一阵心动,不禁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将她拥进怀里,闭目道:“硬币快要落地时,你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如果心中还没有浮现出‘答案’,大概只是因为硬币还在天上吧。”

“……”

窗外的风景不知何时又变了,海浪汹涌,拍击礁石,灰蓝色的波浪在凶险岩滩外延伸开去。火车碾压铁轨,咣当咣当,其中回荡着洛兰的声音。

“硬币还在天上的时候,犹豫也无所谓,反正,无论你自以为有多少决心,都是做不得准的,强行坚定的话,只会看漏重要的东西。只有最后的‘答案’,才是你真正的觉悟所在。

“在‘答案’浮现之前,就等待吧。

“当你找到那个‘答案’后,无论要去哪里,做多少乱来的事,我都会陪你的。”

铃兰花香蹁跹身畔,那股香气中,曾经脆弱、透明的光感变得温润,就好像玻璃蜕变成了玉石。雷音软绵绵地赖在他身上,只觉喜乐安宁,曾经缠绕心底的担忧、恐惧终于冰释。他在这里,真的在这里,太阳出来、浓雾散去也不会消失。他终于看到了她,看到了眼前的世界。

火车飞快行驶,传来平稳的震动。正当雷音幸福得快要睡着时,洛兰忽然凑到她耳畔,悄声问:“你刚才‘期待的结果’是什么?”

“……才不要告诉你啦!”

伴着她的喊叫,猛烈的风雪撞上车窗,一丝寒意渗入车厢。夜色拉开帷幕,风雪交加的针叶林出现在窗外。

白塔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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