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霜色山壁耸入夜空，一层层的回廊、窗门灯火通明，白色大鸟一声唳鸣，掠过湖面，撩乱湖中千万点灯光。
今夜的白塔与往日不同，更热闹，肃穆中透出欢欣，因为“香樟结社”刚刚凯旋而归。
雷音走过曾经熟悉的拱桥、阶梯和走廊，到处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谈、笑闹，无论男女老少，个个气场惊人，各种各样的本命香汇聚成强势的洪流，种种大概是容器的配件在他们身上闪烁光芒。她看得目不暇给，又有点胆怯，不禁朝洛兰靠了靠。
“别紧张。”他快步穿过人群，目不斜视，“根本没有人认识你。”
“……我怎么觉得不是这样。”
不是她自我感觉良好。不管走到哪，几乎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目送她，那些视线，有好奇，有探究，有玩味，还有敌视。她分明感到，人人都对她身上的秘密一清二楚……是说那还算是秘密吗？
洛兰穿过一道拱门，烛光下的影子掠过墙面，“他们大概是闻到了龙涎香。现役调香师中，本命香是龙涎香的只有你。”
“‘一个本命香是龙涎香的学徒，身体里养着一只母螳螂。’一听就是那种能广泛流传的故事。”
“你出名了，恭喜。”
“好歹安慰我一下怎么样！？”
“晚上吧。”
“……喂！”
又走一阵，雷音明显感到周围变得冷清，知道是洛兰刻意避开了人多的地方，感激之余又生出感慨——自从格利特尼尔号事件后，像这样走在白塔的回廊中还是第一次。有那么一些心生动摇的时刻，她以为——真的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就是现在，她能回来，还得感谢白童的一力担保。当她逃出雪家庄园时，是白童顶住了来自公会其他元老的压力；在棠罹重伤百里虫绝后，白童第一时间派白藏来调查此事，恐怕也是为了将事件的影响控制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刚才那些结社成员中，没人对她表露出比怒视更激进的敌意，要说没有白童的意志在里面，她才不信。作为“香樟结社”的首领，白童做到这种地步，绝不仅仅是看在“雷刃交响”的面子上，他是真的相信她体内埋藏着抹杀绯月的可能性。
“鼻子先生”白童，他对虫族的熊熊战意，无人可以匹敌。
现在，她即将与他再会。
人声愈发稀疏，连烛光都变得幽冷、昏暗。现在不是洛兰的体贴了，而是白塔最上面几层原本就人迹罕至，雷音以前也从没来过，只知道这里存在图书馆的分馆和“香之冢”，分别储存着珍贵的“具现之书”和那些已逝去的大调香师的灵魂遗迹。此外，几位目前最具影响力的调香师的住所也在这里，不过这些房间几乎常年空置。
……还真浪费啊。
雷音怀着复杂的心情环顾四周。这几层的走廊更宽，霜白色的四壁闪烁着细腻的光，不像下面一些楼层的墙壁早已泛出暗沉。烛台锃亮，一点蜡泪和烟熏的痕迹都没有。每次经过一扇门，都要走好久才会看见下一扇，可以想见门后面的空间有多么宽敞。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太冷清了，好像分分钟要见鬼……
刚想到一个“鬼”字，一张惨白发青的脸从幽暗中浮现。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雷音长声尖叫，“刷”地掏出剪刀，一步跨到洛兰身前，刀尖颤抖指前方，“什什什么东西，不要过来！”
“喂……”洛兰无力地揉额头，“你一边怕成这样，一边挡在我前面，我自尊心真的很受伤……”
“但但但是那里有鬼！”
“你说得对。”“鬼”有气无力地靠近，脚步虚浮，“三天只睡了二十分钟，现在我的身体就像幽灵那么空。”
雷音还握着剪刀惊疑不定，洛兰已经抬手打招呼：“博士，好久不见。”
“没药的妙仁调香师”梧桐丘飘出阴影，缓缓地抬起手，回应这个招呼，脚步却没有停止，就这样轻飘飘地掠过两人身畔。洛兰的视线追随着他，“老师的伤势还好吗？”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没觉睡？”
“辛苦了。”洛兰放松了，朝那道胖乎乎的背影点头致意，招呼雷音正要离开，走廊深处又飘出幽灵一般的空虚声线，“你的灵魂，没问题了，以后每个月过来健检就是，海洋调的那位……什么小姐？唔，下次再告诉我吧，名字……”声线渐低，随幽灵般的背影一道消失在走廊拐角。
雷音怔怔望着前方，想到从前满世界躲避梧桐丘博士的那些日子，鼻子不知怎么有点酸酸的。
洛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走过最后几十米，一扇特别有气势的双开门耸立在走廊尽头，门上没有像其他调香师的住所一样以徽记标出本命香，只在黄铜门牌上镌刻一行文字——Le Nez。
鼻子先生，调香师公会授予调香师的最高称号。
获取它的方法有两种。要么从“香的博物馆”的两个不同的房间获得两种质性全然不同的香料的认可，拥有两味以上的本命香；要么将容器解放至第三阶。无论哪一种，都是难上加难，后者似乎还更难一些。据雷音所知，公会的七位元老中，包括白童在内，只有两人是以第三阶的容器获得称号的，而噬虫型就只有白童一人。
出于职业兴趣，雷音真想观赏一下白童战斗的样子，却又有点害怕那战火一旦点燃就是冲着她来……
胡思乱想之中，两人站在了门前，对视一眼，点点头。
门扇自动张开。
“欢迎光临寒舍。”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其中无形的压迫力差点令雷音退缩。她深呼吸一次，与洛兰并肩步入房门。
出现在眼前的宽敞客厅差不多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寒舍”，点着辟寒香仍然很冷，从四壁到家具是清一色的霜白。家具和摆件都高档、干净、冰冷，若不是捕捉到一丝香气，雷音差点忽略了屋子一侧的瓶花——白色的玛格丽特像要融入四壁，花瓶下供奉两张小小的照片，一个女人，还有一名微笑的青年，眉目间和白藏依稀有些相似。
“你可是又闹了个天翻地覆。”
雷音一凛回神，扭过头，与白童对上了视线。鼻子先生坐在一张白沙发中，盯着她。她既是畏惧，又是心虚，勉强咕哝出一句“长老好”后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时，洛兰上前一步，问候过后，开门见山：“白长老，就像我先前与您联络时说的，今天讨论的主要是我的问题，雷音和棠罹的状况希望能先搁置。”
“你在联络中说，要提供与虫后绯月有关的重要情报，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
“那就如你所愿，雷音的事先放一边。”
他答应得太爽快，洛兰都有点吃惊，怔愣一下才说：“好，那么就——”说到一半，忽然住嘴。雷音也听见了，走廊里传来的急促足音。
下一秒，门扇“哗啦”张开，一个人闯了进来，一看到洛兰就惊喜地叫道：“阿兰！”
洛兰愕然转身，“老师？”
听他叫“老师”，雷音第一反应就是跳窗逃命，脚都迈出去了，又停住。
门口那个人并非百里虫绝。
那是一名高挑丰满、面容姣好的女性，金绿色长发束成一道蓬松的发辫垂在胸前，发辫间缠绕枝蔓形状的宝石装饰，束腰长裙与镶嵌褶边的衬衫衬托出古典、高雅的气质，鼻梁上的眼镜又为她增添一分知性。雷音愣愣望着她，怀疑究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她真的和百里长得特别像。
这时，她发现了雷音，微微一惊，眉心浮起细纹，旋即，短暂流露的感情消失在平静中。
“你好。”她露出微笑，但是笑得有点僵硬，“我是‘茉莉的馨宁调香师’百里花开。”
她的名字解释了一切，包括她与百里相似的面容，还有她险些没能掩饰住的反感。她还肯跟差点杀死她姐姐的人自我介绍，已经算是惊人地克制了。
没办法，雷音只好回应这份礼貌：“前辈好，我叫雷——”
“我知道。”她打断。
雷音没再说话，但比刚才更想逃跑了。
花开收回目光，从她面前快步经过，走向洛兰，裙摆翻出阵阵花香，内衬刺绣的银色茉莉花似隐若现。
“阿兰，我听说你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抓住洛兰的肩膀，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通，见他似乎没有受伤，放心了些，语气却带上了责备，“不要让我跟姐姐担心啊，真是的，你这孩子，到底长大了没有？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
洛兰用力咳嗽，阻止她继续絮叨，拿余光一瞥雷音，有点脸红，却好歹维持住了表面的镇静，“我马上就要说这件事了，老师，倒是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一切还好吗？”
白童的声音从旁传来，“‘茉莉的馨宁调香师’这一年一直在进行‘弑王之香’的准备工作，多亏了她，紫贵的巢穴即将覆灭。她今早刚回到白塔。你让我召集百里他们过来，我就顺便叫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