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召集”二字，雷音一阵错愕。紧接着，伴随杂沓足音，房门再次打开，雪吹空当先晃进来，楼湛紧随其后，两人明显都是第一次来到白童的居所。
“好白。”雪吹空环顾四周，发出直白的感想，立刻被楼湛拉了一把。
“阿湛，你拽我干嘛？”
“……我没拽你！”楼湛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推到身后，紧张地向白童行礼，“不好意思，长老，让您见笑了。”
话音刚落，一声叫喊横贯大厅。
“爷——爷！”一个晃荡着樱色硬发的人冲进房间，一看到白童就激动得连连蹦跳，还搓手，“你买了吗？买了吧，买了新的吧！快拿出来，拿出来给阿兰看看！说不定他这次就会答应换上——”
“绝对不会。”洛兰冷冷地打断。
白童正朝着沙发旁边某个可疑的纸袋伸手，闻言动作凝固，眼里流下两行清泪。
白藏却还不死心，“为什么，阿兰，为什么！人生应该什么都体验一次！阿兰，相信我的眼光，你那姣好的腰身——”
“小藏。”玖流花温柔的声音传来。
“——充满了阳刚气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洋装什么的完全不适合你。”白藏一脸真诚。
“其实还挺适合的。”雷音由衷感叹，脑门马上被狠敲一记。
她抱着脑袋，周围，楼湛和雪吹空围上花开，叙旧、说笑，玖流花皱着眉向白童低声汇报着什么，白藏则跪在那个可疑的纸袋前，埋头在一团亮闪闪的布料中哭泣。看着这一幕幕，她不知为什么有点感动。
忽然，她心中一凛，一扭头就和门边一双讥笑的眼睛对上了眼神。
“姑娘，你胆子很肥啊。”百里虫绝抱臂倚在门前，这回，不仅胸膛，连胳膊、脖子和腹部都缠在绷带中，“都这样了，还敢撞到我的刀口上来。你该不会以为，我下次也会顾忌着你，不敢放手砍下去吧？”
开什么玩笑，她做梦也不敢这么乐观。但是，她也不觉得这回全是自己的错。
强忍住第三次跳窗逃跑的冲动，她说：“是你先砍我的。”
“你乖乖被我砍不就行了吗？”
“那我就死了好吗！”
“乖乖去死就好了嘛。”
“啥……”雷音目瞪口呆，渐渐有点冒火了，“我才不要去死呢。”
“是吗？”百里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得雷音愈发火大，声音不禁扬高，“我好不容易才捡到这条命。就算你看我不顺眼，楼下那些人都看我不顺眼，我也不要去死，我偏要活下去！”
百里眉峰微挑，没有接话。一股冷空气飘过，雷音打个寒战，猛然发现房间里变得非常安静，原本在交谈的人不知何时都停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
顿时，热血和气势一同退散，她浑身发窘，恨不得藏到地毯下面去。
一声嗤笑打破寂静。
“很好，就是这个气势。”百里颔首，“姑娘，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不要输给螳螂了。”
她的嗓音里有一股不同于从前的温度，雷音呆呆地抬头，见百里正看着她笑，面带赞许。她懵住了。
正懵着，洛兰又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一下子，她从发懵变成脸红，余光瞥见白藏和雪吹空不约而同地掏出墨镜，默默架上鼻梁。
……什么时候准备的啊，你们！
这一秒，她很想原地蒸发，就这样彻底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这群人面前。
最后，白童拯救了她。他挥挥戴着金属戒指的手，地板的不同板块开始移动，载着沙发、茶几重组屋内的格局，茶几下方升起茶杯、水壶，茶包一一跳入杯中……待一切变化停止时，几副软椅围成一个圈，茶几上摆开九杯热气腾腾的茶。鼻子先生伸伸手，示意全员落座。大家默默照办。
接着，白童沉声开口：“今天叫你们来，不是我的意思。‘铃兰的灵均调香师’说他有关于虫后绯月的重要情报要和在座各位分享。在座的都是结社的成员或准成员，虫后的消息你们有资格知道，所以我同意召集这次会议。”说到这里，他朝洛兰点点头，“你可以开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洛兰身上。雷音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因为她紧张到不敢看他，腹部一阵阵地痉挛。她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决定不再隐瞒。她也认同这是唯一的办法，可毕竟，这样一来……
洛兰的声音响起，和平时一样冷静。
“谢谢你们过来。在座各位都是我的老师、朋友，我在白塔最亲近的人，我现在碰到了麻烦，只能向你们求助。但在我说出请求之前，我得先坦白一件事。”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已经知晓‘弑王之香’的调制秘密。从哪里诞生的，就在哪里湮灭。要想杀死虫后，只能以令她坠入偏执的那样东西作为香的‘核心’。”
……他等于亲手交了出去，交给这里的所有人……
“在虫后绯月的状况下——”
……把他的命。
“——就是我。”
全场死寂。
楼湛张着嘴，茶杯缓缓下滑，滑出他的手，“喀嚓”坠地。
没有人动，杯子破碎的声音被吸入寂静的黑洞。雷音盯着手里的茶，指关节发白。
洛兰喝一口茶润润喉咙，然后从头说起，从他偶尔碰见苏慕南，抱持侥幸、隐瞒了她的存在，两人结识，苏慕南的灵魂日久生变、化作女王杯，到她最终化身绯月……一切的一切，全部说了出来。他为了亲手杀死绯月而开始学习噬虫香，圣诞节前从绯月本人口中获知“弑王之香”的秘密，犹豫再三后终于决定牺牲自己，却被雷音抓了回来……毫无隐瞒。
当他最终说完时，屋子里陷入长久的寂静。雷音偷偷一瞥白童，他两手交叉支着下巴，一块阴影落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表情。白藏低垂着头，好像早已料到这一切。
洛兰将空茶杯放回桌面，环视周围，“基本情况就是以上，我还有哪里没说清楚吗？”
一阵压抑的沉默后，雪吹空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只有你才能成为那个‘核心’吗？没有人研究过‘弑王之香’的其他配方？”
“有。”接话的是白藏，“一直都有人在做这件事，但还没有成功的例子，接近成功的也没有。”
“我感觉，你们噬虫型的研发团队总是落后半个世纪。”雪吹空的语气透出一丝尖锐。
“半个世纪后能有进展就要感谢上帝了，吹空。”
“紫贵呢？也要牺牲一个无辜的人才能调出‘弑王之香’？”
“不，她的‘核心’比较素……你怎么跟阿兰问一样的问题？”
一声抽泣打断了他们的争执。雷音抬起僵硬的脖子，看见花开拿手帕压着眼角，瞪着洛兰，眼眶发红。
“傻孩子……”她胸膛起伏，眼里透出伤心和恼怒，“这种事……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直……一直都没跟我们说……就一个人……”
“实际上，”百里搭住妹妹的肩膀，半是劝慰，半是压制，“这事我早就知道。”
这话引来一阵新的错愕。百里像没事人一样说：“想在我跟前隐藏秘密的小鬼和小青蛙多不胜数，成功的却一个都没有，何况那个小鬼还是我的妹妹兼搭档的学生。不好意思啊，花开，瞒了你这么久。”
花开好像由于一次性遭到太多打击而说不出话来了。这个时候，白童坐起身。听到他身下沙发的“嘎吱”声，雷音浑身一紧。
“百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如果我们五年前就调出‘弑王之香’抹杀绯月，牺牲者将成百倍、千倍地减少。洛兰糊涂就算了，连你也一起？这些年来因绯月而死的人，可以说全部都要算在你头上。”
“那就算在我头上好了，Boss。”百里直视白童，唇边甚至还勾着一丝讥笑，“这话你可已经说出来了，再要和阿兰算账，可就一点道理都没有了。没问题吧？”
“一派胡言！你以为现在是什么状况？”白童终于抬起头。雷音完全不敢与他对视，就是这样也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怒气，房间里甚至隐隐飘起了灼烧般的焦炙气息。
“绯月是个恐怖分子。别的虫后，包括黑音，至少还晓得低调谨慎，绯月却是全无顾忌，甚至主动挑衅调香师！格利特尼尔号，还有东玫瑰，这些事除了她没人做得出来。她能走到今天，完全是因为你养虎遗患，包庇一个——”
“——每晚包着棉被缩在衣柜里才能勉强睡着的青少年？”百里拿出烟斗，嗤笑反问。
“……老师！？”洛兰大惊，又是一瞄雷音。
“没错。”百里自问自答，专注地盯着烟斗，斗钵没有填塞烟草，里面却冒出缕缕轻烟，“我包庇了他。
“我想过——其实差一点就把他交出去了，但是，看到他被罪恶感折磨的样子，痛苦得想死却还要活着，因为这样才能亲手干掉绯月，那副样子……我下不了手。
“其实，我也是在心存侥幸，寄望于秘密不会被发现，绯月很快死在其他虫后手里……每一天，看着他，都在期望，他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奇迹没有发生，我却还是没有动手，越来越下不了手……对，就是做不到。”
她点点头，不知是因为抽到了烟还是因为想通透了，神情重新变得清爽，“那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所以——对不住了，Boss。”
她勾唇，笑得煞气。
原本飘在半空的轻烟蓦然变形，种种添加在烟草中的香料重新组合，化作一座断头台，庞然巨刃朝着白童的天灵盖直直砸落！
一霎怔愣后，白童冷笑一声，双手指尖探向金属戒指，动作忽一滞。
晶莹的白光在他脚下泛起，仿佛花瓣撒落一地。妖艳的茉莉香气软化了防御香，这种时候，他若被头顶的巨刃砸中，必死无疑。
反击或防守，选择的时间只有一瞬。
他选择同时进行。
指尖碰到戒指，也不见任何释出香料的表征，堪堪坠落的断头刀便炸飞了一半，另一半砸在他身上，将他快速修复中的防御香撞得粉碎，却没伤到他本人一丝一毫。
烟雾飞散，他缓缓掀起眼睑，焦炙之气暴涨。
“百里——”
咚！
一声闷响，他的话音与表情同时凝滞。
慢慢地，他向前倾身，重心失衡，栽倒在地，不动了，后脑勺渗出血痕。在他身后，花开抓着那个曾插满玛格丽特的花瓶，眼镜歪斜，微微气喘。
百里一巴掌拍在她肩上，竖拇指。
花开不理她，随手扶好眼镜，丢掉花瓶，朝呆若木鸡的白藏抛出一句“抱歉”，掏出手帕擦擦眼角，转向洛兰，“接下来是什么计划？”
基本上，雷音认为，接下来的计划该是大家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各自的后事怎么安排。
洛兰好像也有同感。
“老师……”
“什么事？”
“干嘛？”
“……不是，花开老师……不不，两个人都是。”他慢慢合上嘴巴，扫视两位尊长，仍然十分混乱，“在原定计划中，我将会说服白长老同意……”
“不可能。”
“做梦。”
姐妹二人再次同时出声，洛兰看着她们，非常不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