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雷音心系第二天的事,几乎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后,她又试图寻找棠罹,无果。这一次,棠罹甚至连一句话、一道影子也不肯留给她,只剩她一个人徘徊在黑暗中,怀念那道漂浮白雾的荒芜河岸。
——说起来,那种散发苦涩气息、麦穗一样的植物,究竟是什么呢?
——从来没有问过棠罹罹,下次,问问她吧。
——不过,还有下次吗?
——她是生气了吗?讨厌我了吗?
——就算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为了自己,我夺走了她的人生。
——一边无法决定她的生死,一边又要去对付绯月,好像绕了这么一个弯,心里就会好受一点一样。
——多么虚伪,多么可笑。
——我啊,早就变成了她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接纳我的理由,已经一个也没有了。
——我要怀着这样的心情出发吗?既迷茫,又困惑,讨厌自己,没有一步迈得坚定。
——但是,必须出发啊。
——出发对不对我不知道,不出发,却必定要后悔。
——我已经选择了阿兰兰。
——我只是还不能选择舍弃你……棠罹。
纷乱的思绪扰得雷音无法安定。不知不觉间,连那片黑暗也开始驱逐她,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回到了深夜的白塔、洛兰的卧室。
房间里一片死寂,安静得让人发慌。她的心渐渐下沉。
在床铺、被枕散发的铃兰香气间,她又闻到了——薰衣草的味道。比从前更加隐秘、精妙,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闻到过,又是怎么睡着的。
抱着被子,她一寸寸地转身。身后的半边床铺,空空荡荡。
本以为再也不会重现的恐惧袭上心头。
她蓦地跳起身,随手套上睡裙,又拽过一件外衣,一个箭步冲出卧室。经过黑着灯的起居室时,好几次因为不熟悉房间格局而被绊到。终于,她找到房门拉开,在卷袭而来的寒气中闭上眼睛,不断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深吸气。
气味洪流进入鼻子,走廊上发生过的事像回放的影像一般掠过脑海。只花了两秒,她就找到了洛兰。他穿戴整齐,推门而出,顺着长廊走向东边,在大约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前。
还可以,还来得及。
她拔腿追赶,甚至忘了睁开眼睛。寒风穿过她的发隙,吹起她披在肩上的薄衣。蜡烛感应到她的靠近,逐根点亮,又被她奔跑带起的风吹得一阵摇晃。她看见洛兰顺着阶梯一层层下楼,进入白塔的地下部分,穿过一条条散发潮湿霉味的回廊……铃兰的香气若即若离,忽然变得清晰,不同于残香的第二道气息出现在前方——凝而不散,比之先前愈显精纯。
“雷音?”洛兰错愕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在这?”
“……!”雷音猛然停步睁眼。
拱门对面,走廊拐角,洛兰站在那里,好端端的,一根头发也没少。她气喘吁吁,再三确认,一点点放下心来。心脏还在“怦怦”狂跳,安心感却涌遍全身。
“还穿成这样。”他皱皱眉,一边解扣子一边走向她,“虽说笨蛋不会感冒,你也稍微小心一点如何?”
哗,散发淡香与温度的外套落在她肩上。那股温暖略微融化了她的愣怔,话却还说不利索,“你……你才是啦,不要总是大半夜失踪,还对我用安眠香……”
“你一直睡不着啊。”洛兰将她的一绺乱发捋顺,顺势摸摸她的脑袋,“然后,我找流花有点事情,刚弄完。”
雷音这才意识到对面还有一个人。玖流花抱臂倚在灯影下,笑笑地注视他们,胸前的银色十字架折射烛光,一闪,一闪,在黑色长袍的映衬下,宛如不稳的眸光。
“呃……”被她看到这一幕,雷音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招呼,“晚上好啊,流——”
叫到一半的名字滞在嘴边。
哪里不一样。
眼前的玖流花,与她此前任何时候见到的都不同。
面对她的犹疑,玖流花却勾起了微笑,艳丽的红唇缓缓绽开。
“是我哦,音音。”
低沉、柔媚的音色,在昏暗的地下回荡。
“抱歉吓到你了。不过,这里可没有进行什么可疑的事,只有终于决定面对‘罪恶’的羔羊,和聆听忏悔的神职人员。”
妙目流盼,望向洛兰的背影。
“对吧——”
她的眸子,犹如饱饮鲜血一般,黑得渗出幽光。
“——洛兰大人?”
回音荡远,烛光摇曳。洛兰叹息一声,“你这个人,还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呵……‘罪恶之果’若是招人喜爱,那就麻烦了。终于得览洛兰大人胸中‘罪恶’的全貌,我已经感到无上的欢欣,再不敢有他求。”
“别再这么叫我。”
“那可就是我的选择了。”
洛兰似也意识到无法说服她,咂咂嘴,重新看向雷音,表情变得柔和,“走了,赶紧回去还能睡一觉。”说着揽住她的肩膀送出无声的催促。雷音既是困惑,又是害羞,不知不觉便被卷进了他的步调,后脑勺却始终能感到玖流花的视线。
果然,刚走到楼梯口,便又听见她说:“最后,容我对您说一声‘恭喜’可好?”
洛兰脚下一滞,唇边扬起很浅的弧度,“……谢了,流花,各种意义上。”
上楼的过程中,他一直很沉默。雷音顾虑到玖流花还在附近,也不便多问。终于上到地面,来到开阔、有月光的地方,她长出一口气,正要开口,忽听身后“咚”的一声,一惊转身,便见洛兰倒在回廊边上,一动不动。
一霎时,血流几乎静止。就在这时,一个人在她身后说:“他没事。哦,额头可能撞了个肿包。”
说话间,这人从她身边走过,步履之果决、矫健,简直让她认不出来。
“梧桐丘……博士?”她极度不确定地唤出他的名字。
“刚睡醒。”凑着月光,白塔医馆的负责人麻利地把洛兰翻成仰卧姿,“凌晨,一天最美的时间段。月亮、黑夜、万籁俱寂,心情好得想背诵一段《遗迹病理学》。”他“嗤”地戴上橡胶手套。
“不要对着阿兰兰背啊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在干什么!!”雷音发出一串尖叫,惊恐万状地看见,梧桐丘博士果断地将戴手套的手插进洛兰胸膛正中,一圈圈涟漪在那里荡开。没有血,没有惨叫和抽搐,只有丝丝铃兰花香萦绕风中,与廊外湖水的潮气交缠。
雷音大气不敢喘一口,盯着闭目皱眉的胖医师,紧张万分。
忽然,梧桐丘博士抽回手,摘掉沾染星点白光的手套,一推眼镜,站起身,“苹果的清晏调香师,一如既往地乱来。她是一味猛药,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住。”
“那阿兰兰……”
“他撑住了。”
区区四个字竟能让人这么安心,雷音以前从没想过。
医师又道:“凭他以前的魂体强度是不行的,我敢保证。他最近可能做了什么锻炼,希望他能在白塔推广一下,减轻我的工作量。”他仍盯着洛兰,随手朝雷音丢出一串钥匙,“帮我去医馆拿一下担架,这点程度的透支我十秒钟就能治好。”
雷音高兴地答应一声,拉紧披在肩上的外套,跑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问:“他撑住了……然后会怎样?”
“会变强。”医师心不在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