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风琢骨的料想,阿撒托斯内部的模样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黑音的残痕和绯月的意志交织,诡谲的华美爬遍每一个角落,令人联想到爱丽丝在仙境中造访的城堡。
这股审美趣味,老实说,玖流花并不讨厌。
即使不是出于职业兴趣,她也颇愿意探究一番缔造这一切的虫族女王的内心,但这辈子怕是没有机会了。
而且,眼下的境况,也不允许她悠闲地考虑这些。
几分钟前,面对骤然现身的十伐赤与另一位大将,白藏以“天国镜界”制造出她的镜像,一时吸引了两名对手的注意力。算算时间,对方也差不多该发现被骗了。不出意外的话,敌人现身的方位应该是——
轰然巨响中,前方大厅的穹顶塌陷,异色烈焰裹着一道异常绚丽的身姿翩然降落,华丽到让人烦躁的嗓音在隆隆余音中回荡。
“凡人妄图遮蔽双眼,只可惜,本殿的美是无法回避的。”
——果然。
玖流花闭目站在廊下,对从天而降的身影笑一笑,“真的采用了最浮夸的登场方式啊,弥蝶大将。”
破裂的穹顶下,龙卷风般的火焰流中间,伫立着一名光芒夺目的美男子。
他身材修长,衣饰华贵,卷发的每一个弧度都在发光,身体各部位的比例就像造物主比着尺子画的黄金分割。就算是石膏的细腻质感也无法媲美他的肤质,就连古典时期的雕塑家也无法创造出那么完美的骨骼线条。可惜,这位那耳喀索斯身上本应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他的脸——被一张凤蝶面具遮住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别人辨认他的身份。
凤蝶面具,五光十色的火焰,还有那堪称精确的美型,无论哪一点都指向同一个人——绯月座下,以“自恋”为能量的蝶型大将,弥蝶。
“呵,你这凡人,看来目光一直追随着本殿嘛。”他轻笑,掏出一面雕刻花朵的银色镜子,径自开始整理因刚才那番动作而稍显凌乱的鬓发,“真没办法,谁让本殿天性慷慨?就允许你沉醉在本殿的光辉下吧。”
“‘目光’吗……”玖流花不禁重复,“确实,我等在这里,正是为了‘看’您一眼。”
她话音未落,弥蝶低呼一声,拈起一根脱落的头发,痛惜之色仿佛全世界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接着,他无可奈何地叹气,重新看进镜子,一边顾盼一边伸手,“你的用心值得嘉奖。领赏吧。”
他一弹指,指尖喷出的鳞粉与空气摩擦,化作天蓝色的火焰射向玖流花,恰在她身前燃烧殆尽。什么东西飘出火焰,落进她掌心,正是那根头发。
“满足了就退下吧。”弥蝶收回手,边欣赏镜中的自己边转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出变成废墟的大厅,“本殿的战舞,可不是任谁都有资格欣赏的哦,小小的……疗愈型调香师~”
玖流花心中一凛。
——判断我没有战斗力后,立刻决定返回对付小藏,甚至追击先走一步的阿兰他们……这个人,恐怕真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但就算只留出百分之一来关注其他,也足够把握清楚形势。
绯月的大将,果然没有一个易与之辈。
正因为这样……
眉峰舒展,微笑勾起在她唇边。
“……我愈发想好好看看您了,弥蝶大将。”
对着渐渐走远的青年,“苹果的清晏调香师”终于睁开眼睛,以眼球为形的容器“无量红莲”瞬时发动,深灰色的虹膜环迸出妖艳的红。
两圈鲜红疾旋之中,色泽、轮廓变幻莫测,犹如双眸中盛绽的业火之花。察觉异常,弥蝶脚下一顿。
就在这一秒,早埋在玖流花眼中、仅仅被眼皮遮蔽的香散入空气。
“果香调·天眼!”
片片泛红光的黑色羽毛喷出她的双瞳,于半空凝聚成一只通体漆黑的鸦,啼叫一声,展翼飞向弥蝶,径直穿过他的胸口,将他灵魂中的“罪恶”尽收眼底。
那竟然是——
“……什么也……没有?”玖流花愕然眨眼。
人类背负罪性降生,千万亿人便有千万亿罪。虫族的灵魂虽与人类迥异,但既然是从人类变异而来,与人类拥有相同的根源,便与人类一样,无法逃脱罪的羁绊。
她一直这样相信。
过去的人生经验,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验证这股信念。
只要看穿对手灵魂中的罪,她便能成为支配对方的女王。这便是她身为疗愈型调香师却能制服虫族的理由。
就算是大将,也只能跪在“苹果的清晏调香师”脚下——白藏正是坚信这一点,才放心将她留在这里。
然而……
她呆望着废墟彼端的背影,仍无法相信方才在对方灵魂中看到的景象。
弥蝶静立一秒,忽地嗤笑出声。
“哎呀,真是贪心的小孩。”他嗔怪着,慢悠悠转身,“都赏你本殿的秀发了,还不满足吗?”
泛着鲜红光晕的鸦从他胸前飞出,扑扇几次翅膀后,散作千万片黑羽,消失无踪。他视若无睹,“莫非……不仅外表,连本殿灵魂的模样,你也想瞻仰?”
银色镜子遮住了半张脸。凤蝶面具后,一双眸子闪烁着妖异的焰光。
终于被他正视,玖流花无法自控地后退一步,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大脑陷入混乱。
——这个人,怎么回事?
——灵魂中完全没有“罪恶感”……应该说,对自己的“罪”毫无自觉……不,这也不对……
弥蝶信步走来,悠然道:“若你跪下来亲吻本殿的鞋子,倒也不是不能恩准你看。不过……”他扫视她胸前的十字架,勾起嘴角,“要是想窥探本殿的‘罪’,那可不行哦。
“因为,那种肮脏之物,根本不存在。”
听他坦然说出那个字,玖流花终于醒悟。
“本殿的灵魂,当然与外表一样完美无瑕。”
她能借由人的罪性支配人类,是因为罪存在之处,便是灵魂的弱点。一个人纵然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毫无自觉,但曾践行有违“道理”之事的事实却已留存在灵魂中,就像一枚枚隐而不发的地雷。借助调香术,她随时可以将地雷引爆。
然而,这种手法对名为“弥蝶”的虫族大将完全无效。
“包括‘罪恶’在内,任何污点都与本殿无缘。
“要说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
“——因为本殿就是这么完美。”蝶型大将一拨长发,扬起炫目近妖的笑容。
——因为他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定义为“道理”。
以自己为准则,创造出与他人不同的世界,悠然自得地活在其中。无论在旁人眼中多么不可容忍的言行,在他的世界中都是正理,只有他永远无需背负过错。
名副其实,他就是世界的中心。
震惊之下,玖流花喃喃:“弑神者……就是您这样的人吧,弥蝶大将。”
弥蝶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嗤笑出声,“弑神者?呵,凡人就是凡人,你完全错了。”
说话间,他周身皮肤开始生变,鳞粉结成的漆黑纹路缓缓浮现,爬上手臂、脖颈和面颊,蔓出皮肤的边界,丝丝缕缕飘至他身周、背后。
“本殿——”
哗!空气中的鳞粉骤然散开,从中涌出绚烂的色彩洪流。
“——就是神。”
玖流花只觉大量黑色鳞粉扑面而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鳞粉与空气摩擦燃烧,一下子膨胀百十倍,将她瞬间吞没。
火焰熊熊燃烧,光色不断变幻,整座大厅都淹没在迷幻的色彩中。
烈焰舔舐着弥蝶,却没有损伤他分毫,反而衬得他像天神一样光辉熠熠。
“妄自以小人之心揣测本殿,虽是重罪,但本殿秉着慈悲之心宽恕你。”
鳞粉粒子流围绕他飞旋。在他背后,一对五彩斑斓的蝶形巨翼完全舒展,覆盖蝶翼的鳞粉折射瞬息万变的光影,粼粼生辉。
“可是啊……”
纤长的触角微微颤动,繁复美丽的纹路爬遍全身皮肤,和双翼一样折射幽芒。鳞粉源源不断地飘出皮肤,飘进空气,织成华美的衣袍,衣摆翻飞艳丽的火焰。
“……世上的凡人并不像本殿一样完美。留你在这里,他们怕是要遭殃了。没办法,本殿只好负起神的责任,为他们挡下一劫。”弥蝶陶醉地捂住胸口,随即拨发一笑,“永别了,我的追随者。”
双翼扑动,带得他升向高空。即将穿过穹顶时,忽一顿。
一片漆黑鸦羽飘过余光。
他的思绪为之凝滞。
不顾他的怔愣,又一片鸦羽飘来,在半空中片片散开。两片、三片……千万片,数不尽的黑色羽毛飘舞在坍塌的穹顶下,沐浴在焰光中,卷起丝丝鲜艳的香气。
火焰深处,传出调香师的声音。
“原来如此,这就是弥蝶大将的‘福音书’……名不虚传。”
鸦羽飞散得愈加繁密,犹如逐渐聚拢的黑云,隐隐竟有压倒火焰之势。弥蝶被迫降落,连自己很不美丽地半张着嘴巴都没意识到。
他以鳞粉点燃的火焰,造成的并不只是灼烧伤害。从“自恋”的灵魂中源源不绝产生的鳞粉将弥蝶“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具象化,被鳞粉沾上的人,则被转化为神祇弥蝶的信徒。先是肢体无法做出反抗的举动,接着精神遭到侵蚀,最终从身体到灵魂都被鳞粉溶蚀,在对“神”狂热的爱中自燃而死。
传播神之教化的火焰——福音书。虫后绯月的根据地,最初发想便是受到它的启发。
因此,被“福音书”正面击中的调香师竟还能自主行动,甚至释放出比先前更见凝练的香,是他万万没料到的事。无论调香师的防御香有多牢固,也绝不可能挡住无孔不入的鳞粉。
“你是怎么……”
鸦羽飘飞处,火焰一寸寸后退。透过因高热而扭曲的空气,弥蝶又看到了调香师。
她头发散乱,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连我这样的神职人员,都被您转化成了‘信徒’。若是没有信仰的调香师,只怕连一秒钟都无法抵抗便将灵魂奉献给您了。”
弥蝶立在一块坍塌的石头上,看着她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不祥的预感在错愕、疑惑中散开。
“不过,”调香师的嗓音因烟熏而发哑,“您是不是忘记了呢?我可不是噬虫型——这件事。”
“……!!”
“我从来没有想要伤害您,也没有那个能耐。我想做的、能做的,只是让您直面内心的‘罪’罢了。”
“那种肮脏之物……”
“我想‘拯救’您啊。”调香师抬起头,露出堪称温柔的神情,“弥蝶大将——可悲的‘伪神’。”
“一派胡言,本殿是真正的——”
“真正的神背负万民之罪而死,因此得到信众的尊崇。您从未背负任何一人的罪,甚至消解了自身的罪,即使掳掠到什么,也只能说是‘盲信’。您那洁白无瑕的灵魂,正是您活在永恒孤独中的证明。您将自己抬上神座,从此失去了一切。”
“不对……”
“这项‘对神犯下的罪’,”她柔声问,“怕是‘神祇弥蝶’的世界里唯一的罪吧?”
“……完全错了!”弥蝶打断,声音过于高亢,震得沙石簌簌坠落。他深呼吸一次,迷人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本殿……”
“坐在空旷的神殿中,欣赏自己的镜中倒影就满足了——您是想这么说吗?”玖流花仍在笑,温柔之色却一点点被更浓艳的感情侵蚀,“若您真的这样认为,为何会出现‘福音书’呢?为何乐此不疲地创造崇拜者呢?为何——”
鸦羽卷起的风中,她的额发飘起,两边眼眶中一片浓黑,空无一物。
“——从来不敢摘下那副面具呢?”奉神的魔女绽出放荡的笑容。
话音落定时,双眼中的浓黑陡然喷发。鸦羽以洪崩之势喷出眼眶,与空气接触,转为血一般的鲜红,扑向弥蝶,悉数没入覆盖他面孔的凤蝶面具。
“——唔呃,不,不要!放开,滚开!!住手,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喘息、叫喊最终化作凄厉的嘶鸣。弥蝶尖叫着跪倒,双手紧紧捂住面具。然而,在“天眼”那调和苹果、石榴与无花果的浓郁香气中,作为灵魂护盾的面具溶解成白沙,漏出他的指缝。他浑身颤抖,竭力想掩住面孔,却已经无济于事。
玖流花呼吸一滞,惊愕之色渐渐地转为怜悯。
“‘福音书’的灼伤……虫化的一瞬间留下的吗?”她不禁闭眼,眼皮内侧,仍留着方才一瞥间的景象。白沙漏下,大片黑红色、凹凸不平的伤痕,深可见骨,连眼球都快要跌出萎缩的皮肤。
“您的第一位信徒,就是您自己……
“坐上神座的那一天,也匍匐在沙土中,成了自己的奴隶。
“不过,没关系,您罪孽深重的人生就到今天为止了。”
低喃之中,她的双眸逐渐迸出鲜红。“无量红莲”再度转动。
“——孤独翩飞的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