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深入阿撒托斯,虫后的影响力便越显著。外围的建筑、装饰还约略残存一些黑音时代的痕迹,进入中心地带后,光景全然改变。簇新闪光的大理石阶梯连通各处,天鹅绒帷幔低垂,绯红色地毯边缘以金线刺绣月相变化图,镶以风信子纹章的摆设随处可见,连墙纸上都洒满了烫金的风信子徽纹。黄泉比良坂的那座宫殿尚称得上清丽,如今的阿撒托斯却是花团锦簇、极尽奢华,两相比较,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虫后绯月在地位与心境上的变化。
“……别慢下来!”百里呵斥。雷音赶紧收回目光,一抬头就是一惊。走道前端传来杂沓的足音,紧接着,一队虫族士兵冲出来,打头的看见两人,立刻喊叫:“找到了!侵入的调香师——”
银光倏现,一根细刃飞来,刺穿他的喉咙。
百里跨步上前,从虫尸中拔出烟斗,一偏头避开来自侧面的偷袭,顺势转身,刃光连闪,撩、削、劈,三招带来三具尸体,最后一招的收势散出些许烟草的辛辣。她及时地向后一跃。
嗤!大量青绿色的刃刺出空气,纵横交错,刺穿虫尸的灵魂。尸体崩解,化作黑色粉末,混在烟草气息中,与刃丛一道渐渐消失。
“……”雷音看得目瞪口呆,脑中只剩下“好强”这个念头。
只是对付四名士兵的话,她也颇有信心,可绝对没法解决得这么利落。百里的刀法,令她想到棠罹。两人的路数截然不同,一个洗练,一个狂肆,却在一点上惊人地相似——那种山崩海啸一般,令人甚至无法产生对抗念头的豪强之气。
想着想着,雷音的心在痛苦中缩成一团。
——棠罹罹……她身边,肯定也有欣赏她的人。
——作为虫后的战斗机器活在虫巢中,包围她的,也并非全都是血污和寒冷吧?
一股退却之意涌上,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强烈,她差点就要转身逃跑。但是,已经无法后退了。为了让她和洛兰——世上唯一能在虫后绯月的灵魂中制造空隙的两人——来到这里,同伴们赌上了性命。弗洛吉只身犯险、深入虫巢,楼湛以一人之力挡住了荧宿和外围的大半士兵,白藏和玖流花引开了前来拦截他们的十伐赤、弥蝶。每一名敌人都凶险万分。她在这里犹豫的每一秒,都将令同伴置于更险恶的境地。
——就连阿兰兰,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平安……
“防卫更严了,绯月恐怕知道我们在靠近。”百里直起身,却没有收起兵器,“在她收网之前,快走!”
两人奔跑起来。城堡内的装潢虽已大变,道路格局却还没来得及变化,暂时没有迷路之虞,雷音能感到自己正离虫后越来越近。然而,这股感觉正开始变模糊。并非对方采用了什么障眼法,而是百里花开的香正逐渐失效,也就是——她正逐渐失去“嗅觉”。
她仍能闻见一般的气味,万物灵魂的气息却一点点从她的感知内消褪,虫后的威压扼住了她灵魂的咽喉。听上去很可怕,其实也只是回到了成为调香师之前的状态。尽管如此,她现在却有种溺水之人濒临窒息的不适,对未知的恐惧折磨着她。一想到洛兰也处在同样的境地,她不安愈甚。
“对了,姑娘。”百里奔跑之中,忽然出声,“从刚才我就注意到——”
雷音一阵心虚。注意到了?已经被百里发现了?发现她还在迷茫,满脑子转着大敌当前时不该转的念头……
“——你该不会迷上我了吧?”
“对不起,我的错,我不……不对,等等,你说啥?”
“‘前辈好强,超帅!’你这么想了吧?”
“才没有咧!!”
“真的吗?”
雷音语塞,迅速穿过视野开阔的中庭,“……至少不是用那种语气。”
“哈哈,是非常尊敬地在想啊。挺好,可造之材。”
“是要造什么啊?”
“能顶事的噬虫型调香师。阿兰给你打的基础倒还凑合,但他真正擅长的是疗愈香,在战技方面也无法指导你。最要命的是,你一撒娇他就心软,完全不行。”
“我哪有……”雷音脸颊发烫,窘迫了几秒,突然醒悟到百里的言下之意,吃了一惊,步子不觉变慢,马上被百里超了过去。雷音愣愣望着她奔上楼梯,过了一阵,正要提速赶上,忽一阵心悸,回头张望。
中庭空空荡荡,虫族的气息一丝也无。
“怎么了?”
“没……”雷音迟疑地晃晃脑袋,跟上去,“可能是错觉。”
“我可不这么想。”
“但——”雷音张开嘴,又闭上。百里仍在奔跑,身周的气氛却变了,斗钵中飘出丝丝缕缕辛辣的气息。蓦地,她像挥刀一样挥动烟斗,烟气散开,化作十几道青绿色的短刃激射而出,悉数没入斜上方的阳台。
“……痛死了!”那里传出一声惨叫。
雷音一下子屏住呼吸。这道声音,她认得。
百里站定,喝道:“知道痛就别鬼鬼祟祟!”
“不是我要鬼鬼祟祟,是无鸣非要躲在这里!”
伴着这道尖嗓音,一个人磨磨蹭蹭地走出阴影,出现在阳台上。
那是一名盯着自己脚尖走路的憔悴青年,乱蓬蓬的头发缺乏光泽,活像一窝稻草,显得他整个人都很颓丧。这样的人,却紧紧搂着一个怎么看都和他不搭的木偶。一柄青绿色的短刃斜插在木偶腹部,逐渐雾化、消失。
……真的是他。
雷音下意识把手探向容器。
昔日黑音座下的蝉型大将无鸣,能量为“懊悔”,曾在妃天镜的指挥下与她有过短暂交战。直到现在,雷音都能清楚回忆起被音波隔着防御香振裂全身血管的痛楚。耳膜内侧,似乎又响起了尖锐的蜂鸣。
“原来是黑音的‘腹语师’啊。”百里看到木偶便理解了状况,烟气再度飘出斗钵,“这么说来……”
“无鸣,你就承认了吧。”木偶的脑袋兀然转向青年,长方形的下巴“咔嗒”活动,送出尖叫一样的嗓音,“躲在这种地方,口口声声说什么奉命来抓入侵者,其实只是想在艾比盖尔面前耍帅——”
“不、不是的,禅,别这么大、大声。”青年结结巴巴地辩解。
“果然,”百里轻哼,“一起来的,还有‘毒修女’!”
她蓦然扬手,烟气化刀,直射另一面的阳台。无鸣一见大急,“艾比!”
他的喊声在中庭激起回音,沉寂下去。接着——
“少跟我装熟,公猪!”女人粗鲁的骂声中,混杂某种令人寒毛倒竖的轻响。
嚓嚓,嚓嚓嚓……
雷音深受惊吓地看到,阴影深处,一根纤长、漆黑的虫足缓缓伸展,跨上阳台,锋利的足尖与地面刮擦,那种声音让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扯掉。
然后,第二只虫足爬出,第三只,第四只……八只或屈或伸的细足中间,膨大的球形腹部乌黑油亮,腹部前端,耸着一座黑袍修女的上半身。
无视最后一点的话……不,就算把最后一点也算上,那也分明是一只大蜘蛛。从腹部艳丽的红色花纹看,还是蜘蛛中毒性最烈的一种。
雷音紧握容器。真不愿意在这种领域见多识广,但这只蜘蛛她也认识。而且,她宁愿再跟无鸣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想在她身边多待一秒。
以“淫//欲”为能量的蛛型大将艾比盖尔,似乎对她的同性情有独钟。
果然,一看到雷音,艾比盖尔的眼睛就亮了。
“啊,这该不是……天父啊,难、难道……”蜘蛛的身躯上,那张白如蜡烛的女人脸仿佛被一道圣光照亮,惊呼声细软而妖艳,与方才粗鲁叫骂的样子判若两人。“该不是……我的天……使?”
“不是天使,更不是你的!”
艾比盖尔脸上浮起红潮,“天使……很快就是我的了,连同天使身边的……女……武神。”她做梦一样从雷音看到百里,下意识抓紧胸前的十字架,“只要将她们黏在我的网……上,一层层……捆紧,再注入快乐的液体……啊啊……她们就不会动,不会跑,永远、永远……”
百里忍不住抚摸鸡皮疙瘩倒竖的手臂,“这家伙一直这么花痴吗?”
“闭嘴。”弱弱反驳的竟然是无鸣,“艾比喜欢你,你还有什么不、不满?”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流露一丝怨恨,“她从来不喜欢我。”
配合他的话音,木偶“喀嚓”扭头,用漆成淡蓝色的眼珠紧盯百里,尖叫:“爆炸吧,现充!”
艾比盖尔更不多话,挂着梦游般的神情攀过栏杆,八只巨足贴着墙面慢慢爬行,看似闲庭信步,实则不声不响地占据了制高点,将所有出口都置于蛛丝的攻击范围内。
“真没办法。”百里叹一口气,将头发甩到肩膀后面,“正面杠大将,我也有一阵没干过了。姑娘,准备好。”
雷音总算从冲击中恢复过来,一股混杂兴奋的紧张注入胸腔。她应一声“是”,拔出剪刀,却见百里大剌剌地上前,站在了她前面。
“……前辈?”
“你要干什么啊,姑娘?”
“你不是让我准备……”
“别搞错了。”
斗钵“噗”地燃起火光,若草色的烟气涌出,空气中顿时充满绵密、厚重的烟叶香。
“我让你准备的是——”百里抓起烟斗,“逃跑!”
话音甫落,她手腕一动,烟斗疾旋着斜飞出去。烟气被离心力甩开,化作数不清的飞刀“嗖嗖”激射,宛如一阵暴雨卷过中庭。无鸣和艾比盖尔没料到她竟突然发难,一惊之后,却都立刻有了反应。
超越人耳极限的音波轰开空气,将沿途飞刀撞得粉碎。
另一面,珍珠色的巨型蜘蛛网蓦然张开。飞刀纷纷撞上蛛网,两相溶蚀,散出刺鼻的毒气。烟气持续喷发,遮蔽了两名大将的视线。
“好了,赶紧走。”百里一推雷音,伸手接住飞回来的烟斗。从她的语气中,雷音读出了百分之百的认真,顿时陷入恐慌,半是为百里,半是为自己——离开这个地方的话,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才犹豫了一秒,百里就吼了出来:“别磨磨唧唧!阿湛还在虫堆里呢,我是为了什么才把他丢在那里!?”
楼湛的背影掠过雷音眼前。白松香萦绕在他身边,他目光所向,是铺天盖地的虫海。
她深吸一口气,将容器握在掌中,转过身。
“前辈,保重!”她奔向出口。
“还是操心自己吧。”百里哂笑一声,声音里潜入一丝罕见的温柔,“我家那小鬼等着你呢。”
雷音一滞,再跑起来时,步伐中的最后一丝犹疑也彻底消失。
听着远去的足音,百里转身回到阶梯顶端,面向烟雾渐散的中庭,“接下来……”
两名虫大将察觉有人逃走,登时兵分两路。无鸣振翼扑向百里,艾比盖尔“蹭蹭蹭”爬过天花板,悬挂在吊灯下,剧毒的蛛丝直射雷音。
面对这一切,“烟草的悍灵调香师”露出了睥睨一切的笑容。
她以双手将烟斗平握在身前,悠然道:“两位,总和小鬼玩闹也没什么不好,但——”
音波迎面压来,狂风掀起她的长发。她终于睁眼,灰绿色的眼睛幽暗却又闪着光。
“——可不要因此就忘了大人的水准。”
音波轰鸣中,响起厉声呼喝——
“狩食吧——‘唳鸢’!”
犹如拔刀出鞘,她将烟斗抽出掌心,青凛刀光乍现,寒气冲出刀锋,连破三道音波,穿过纵横空中的蛛网,余势不消,又撞进无鸣的身体。
“……!”他的发梢倏然起落一次,表情僵滞。
下一瞬——
轰!三道音波同时爆破,冲击波扫荡中庭。
蛛网整齐地从中间崩断,又被冲击波吹散,艾比盖尔失去依身之处,惨叫、翻滚,坠向地面。
无鸣怀里的木偶拦腰断成两截。他惊恐地低头,却见自己胸前也浮出一道笔直的伤痕,先是血珠缓缓渗出,蓦地血液喷发,将他整张脸都染上了血色。
“……禅……”他浑身浴血,却仿佛感觉不到痛,颤抖地捧着被腰斩的木偶,又慢慢俯下目光,望向正挣扎爬起的蜘蛛,“艾比……”
最后,他的视线扬起,停在阶梯顶端。站在那里的调香师早将外套丢在一边,目光是一种老猎人独有的凶猛,手中冰绿色的窄背长刀则是她驯养的猛禽,刀光每次晃动都透出对生肉的渴望。
“我……又没能保护好……”无鸣无意识地振动双翼,呢喃,然后摇头,“……不、不行……”
他紧紧抱着坏掉的木偶,硕大的瞳仁紧盯百里,“……不行。”
百里勾起嘴角。
朝着置身越来越扭曲的气场中、满脸“懊悔”的对手,她手心向上,招了招,“过来,大将。”
啪嗒!一道蛛丝从下方射到她足边。她笑意愈浓。
“——两个人一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