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沿着通往虫后玉座之间的路线狂奔,心跳得越来越快。
不仅因为一路都在奔跑,更因为不安。
太安静了。
自从与百里分开后,她一次也没碰到巡逻的士兵。好几次,她又产生了那种被人盯着后背的悚然之感,匆忙躲藏后,却没有发现任何人。老实说,要是遭遇几次卫兵还好点,至少让她知道敌人也在防备、紧张。
目前这样,简直就像……她正往一个看不见的陷阱里跳。
鼻子的罢工加剧了这种恐怖。现在,她只愿能恢复一秒钟的嗅觉,让她确认一下周遭的状况。她想起小时候和棠罹玩过的游戏。两人站在废弃工地一侧,一个人蒙上眼睛,仅仅依靠另一个人的指示穿过工地,耗时更短的人获胜。场地堆满了杂物,尖锐突起和生锈铁钉随处可见,雷音总是走不到几步就不安起来,即使听到棠罹的声音也难以完全放心,总想掀起蒙眼布亲自确认脚下。
棠罹从来不会这样。她总是按照雷音的指示毫不迟疑地前进、转弯,每次的成绩都甩雷音一大截。
“因为我相信你。”面对雷音不甘的追问,小小的棠罹说。
为此,雷音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暗自愧疚。她试着在游戏里像棠罹一样果断,试着去“完全相信”朋友,不安却挥之不去,甚至渐渐成了她的心结。
现在再回想那时的游戏,雷音认为,自己绝不是不信任棠罹。只不过,在她的灵魂中,“信任”与“恐惧”纠缠在一起。棠罹却不是这样。既然选择了“信任”,便将“恐惧”彻底舍弃。没有借口,没有退路,一往无前,即使前方是极暗的深渊。
那是只有“虫”才能到达的境界。
绯月化身虫后是在五年前,如此推算,与雷音玩游戏时,棠罹还是人类。那时的棠罹,却已经舍弃了人类的生存之道……其实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在雷音诞生的时候,棠罹就做出了选择。将作为人类生存的喜悦全部留给雷音,留给自己的只有满腔怒火,以此炼成利刃,指向这个蛮不讲理的世界。
——我看到的“那边的世界”,不是假的……是棠罹罹割舍的灵魂啊。
终于醒悟到这件事,雷音一阵气苦,心悸伴随痛楚划过胸膛。
“……唔呃。”她揪紧胸口,气喘吁吁。“镇魂歌”发出亮光,警示着她。她挣扎着躲到柱子后面,尽力平复心神。疼痛渐渐平息,灵魂上的白色羽翼却明显变得暗淡,铃兰的香气飘过鼻端。
——不行……不能再耽搁了,得和阿兰兰汇合才行。
她想起百里的话,忍着不适直起腰,忽然浑身紧绷。
狭长的通道尽头,门扇“嘎吱”张开。有人走进了她所处的空间。
——巡逻的卫兵?
——不、不是……
即使“鼻子”罢工,她也感受到了——悄然充盈房间的凶险空气。
她屏住了呼吸,脊背紧贴立柱。
那人笔直穿过通道,足音平稳,逐渐靠近雷音。她一动不敢动,神经越绷越紧。
——就这样走过去、走过去……
“……欢迎来到阿撒托斯。”
毫无征兆的低语,一下子击碎她的希望。
足音停在她正后方。熟悉到让她打颤的男性嗓音,与她仅隔一根柱子。
“特意送棠罹回来,辛苦你了——雷音。”
雷音大脑冰结,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就在刚才,身后的人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这个人眼里明明只有棠罹,却在这一刻通过这种方式认可了“雷音”的存在。对此她毫无喜悦。被这个人正式视作对手,只是将她原本便可以忽略不计的胜算削减到零罢了。
但,就算是零,现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她一把拔出剪刀——
“放弃吧。”洞悉一切的命令害她动作一滞,“你的刀,可有斩到我哪怕一次?你以为你的战技是从谁那里继承而来?一直注视着那个人,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的,又是谁?”
“注视”一词令雷音醒悟,“……是你一路盯着我?”
一霎沉默后,冷笑响起,“盯着你……原来如此。不,那不是我。用不着费那种工夫,我也知道你会来这里,把棠罹带到我面前——你一个人。”
“那种事——!”
“有什么不可能?‘铃兰的灵均调香师’要闯进阿撒托斯,能放心求助的人员名单可以料想,只要针对这个名单稍作部署就是。”
雷音紧紧抓着容器,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路闯到这里,种种事态连她自己都没能预料,但那其实全在别人的计算之中……吗?
这个念头一旦进入脑海,便再难打消。她逐渐醒觉,一切确有端倪可寻,表面的“偶然”之下,其实全是必然。
楼湛和荧宿素有过节。以她为前锋,将他们堵在正门附近的话,为了让剩下的人前进,楼湛势必会与她交战。楼湛曾在黄泉比良坂释放引战香为同伴开路,这次采用同样的手段也不足为奇。这样一来,雪吹空只能留下来照应他。
一行人进入阿撒托斯前半部后,一旦与镇守在那里的弥蝶和十伐赤遭遇,百里八成会派白藏和玖流花挡住他们,因为百里本人肩负更重大的职责——保护雷音跟洛兰穿过阿撒托斯的防线。
这时他们只剩三个人。当他们进入城堡后半部后,巡逻力度显著加强,百里因此提议兵分两路前进。现在想来,巡逻的强化恐怕也不是偶然。对手料定,他们若是分散,百里会亲自陪同实力较弱的雷音,便往她们面前派出了无鸣和艾比盖尔。
“……”雷音越想越是喉咙发苦。原来,不是她胡思乱想,她真的不知不觉跳进了陷阱。
“对了,雷音。”柱子后面的人再度开口,那种“接下来我要说好事了”的口气害得雷音神经紧张,“你在担心洛兰吧?放心好了,他是陛下最执着的人,到了今天,可不能再冒险让他送命。所以,我派了朱隐大将去对付他——”
雷音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自从在黄泉比良坂败给‘雪松的昭华调香师’后,朱隐以让人烦躁的程度陷入了‘自卑’……啧,想想我就头大。但归功于此,她的实力可比从前上了不止一个台阶。现在的她,某种意义上,是比荧宿大将更加难缠的角色。
“只要她攻破洛兰的防御香,洛兰的记忆就全是她的了。你说,她会从哪一部分吃起呢?最美味的……是洛兰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带你看摩天轮的时候?闯进黄泉比良坂拼命想救你的时候?还是你们……”
热血直冲雷音头顶。
“……才不会!”她一步跨出藏身处,怒视对手,叫道:“阿兰兰绝对不会输给朱隐,我也……不会输给你!”说完,她呼唤容器,“雷刃交响”在她手中变作海蓝色的双刀,龙涎香凝成的刃晶莹闪光。
然而,站在她对面的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只是站在石砌的走道中,盯着她,唇边犹挂着一丝讥笑。
这里是他的主场,他不需要任何伪装。镶边的黑色华服显示出仅居于一人之下的地位,浓绿发丝垂落脚边,在静止的空气中飘拂起落。在他那张完全能被归入俊美的脸上,雷音曾见过各种各样的表情——傲慢、轻蔑、残忍、恭维……但都和现在不同。他现在的样子,不是以上任何一种。他在笑,目光却冷得像冰。
立刻,雷音意识到了。他恨她。
仅仅由于她活在世上——由于这种不成话的理由而憎恨她。为什么胆敢活到现在,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这么碍眼,为什么还不消失……纯粹的憎恨静静闪烁在他色泽不一的绿眼睛里,害雷音鸡皮疙瘩直竖,差点便被那种如有形质的恶意击垮。
终于,她重新意识到自己遭遇的是怎样的对手。
虫族第一女王绯月的缔造者,以奇策夺取阿撒托斯,善于将能量“控制欲”转化为对虫族的精神控制力的蜻蜓型大将——妃天镜。
……不,现如今,恐怕称他为阿撒托斯的宰相更恰当。
“‘不会输给我’吗……”他向雷音迈步,长发随步伐摇曳。雷音不禁后退。
“姑且不论你这番虚张声势有多无聊,你好像从根本上误解了一件事。”
不知是不是故意给雷音制造压力,他停在她随时能出手进攻的距离,扯动嘴角,“我从未打算和你交战……啊呀,我可没有那种蛮力。”
雷音心一沉。
“至于洛兰……你说得有理,他也许不会输给朱隐,甚至荧宿大将能否顺利料理对手,我也很怀疑,但这些都没关系。就算十伐赤、弥蝶、艾比盖尔、无鸣全部败北也没关系,毕竟,最强的棋子还不在我手里。真正的战斗——”
妃天镜眯细眼睛,眼底摇曳的“偏执”像毒药一样鲜艳。
“——要等‘狂大将’回到我身边,才算开始。”
这话仿佛一桶冰水,朝着雷音兜头泼下。她心知大事不妙,却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妃天镜退向一旁,露出身后狭长的走道和走道尽头的门。
“神,过来。”他招手呼唤,门扇应声张开。
一个面色惨白的紫发少年站在那里。
雷音从没见过他。
但是,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嘎滋——她的灵魂被一股巨力挤作一团。
霎时,“镇魂歌”光芒大放,尽忠职守地保护她,她却在剧烈的心悸中弓起脊背,气都喘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