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罹!”尖细的嗓音直钻胸膛。她抬起头,模模糊糊看见少年飞奔过来,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尽管她痛苦不堪,仍一眼看出少年是真正关心着她。
……不对,不是她。
伴着愈加剧烈的痛楚,一道黑色缝隙缓缓在她胸膛深处裂开,从中吹出狂风,吹得“镇魂歌”急促闪烁,就像一扇被暴躁的囚徒使劲摇撼的铁窗,摇摇欲坠,然后——喀嚓,碎成千片。
胸中的黑色缝隙一下子扯开,引力骤然增强,差点把她扯进黑洞。但那样就完了,迄今达成的一切都将白费。
——别出来。
她想这样叫喊,漏出喉咙的却只有不像样的气声。没有了“镇魂歌”的封印,胸膛深处的引力逐秒膨胀,压扁她的肺,拉扯她的灵魂。她越是对抗,窒息与疼痛就越强烈。视野晃动不止,她倒在地上,妃天镜居高临下的脸掠过眼前。他面带冷笑,眼底却潜藏一丝紧张。
——啊,这个人也会露出这种眼神……
——他果然对棠罹罹……
稍一分神,灵魂立刻堕向黑洞。无意识间,她紧紧抓住“雷刃交响”。容器散发微温,像一把有力的大手,要将她从坠落中拽回。
妃天镜不耐烦地咂嘴,“棠罹大将,你太磨蹭了!”
“镜!你对小罹做了什么?”紫发少年慌慌张张扑到雷音身边,嘴唇微微颤动,“要、要是小罹出事了,我饶不了你……绝对……绝对——”他话音陡止,瞳仁倒映出面前少女的模样。渐渐地,阴影漫过双眸。
“……不对,你不是小罹。”忽然,他开口,“你是我‘那时候’看到的人。”
雷音浑身寒毛倒竖。她猛地回想了起来——这道阴寒的细语。
在黄泉比良坂的虫后寝殿前,正是这个声音从后面叫住她,对着她的背影说:“小罹从来不说‘谢谢’。”
那一刻,尽管洛兰就在身边,她仍一下子坠进纯从脊髓散发的恐惧中,像一只动物,一只撞上蛛网、无法动弹的昆虫。
现在,同样的呢喃又响起在她上方。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小罹……
“不管我怎么等……怎么盼望……她一次也没回来。
“明明答应过我的……等我画完二十张画,就带我去坐摩天轮。小罹只要和我约好了,从来不会失约,这一次肯定也会履行约定……小罹肯定是这样想的,肯定拼命想回来……”
少年垂下脑袋,抓着她衣襟的苍白手指微微颤抖。
“……都是你的错。”细语漏出唇缝。
“等等……”
“你把小罹带走了。”
“我——”
“你把小罹藏起来了,害她惹陛下生气……害得她孤零零一个人,我也孤零零一个人……你不让她出门、回家,不让她吃饭说话战斗疗伤不准她见我还扮成她的样子回到她的家里用她的声音和她的神诛……搭话!你、你……呃啊啊……你把小罹偷走了……你……你们人类……”
他的话音越来越急促、凌乱,一只手抓得她骨骼喀喀作响,另一只手捂住脸庞,指尖颤动,指甲在皮肤上抓出五道淋漓的血痕,看在雷音眼里都觉触目惊心,“快住手——”
然而,神诛的躯体在“恐惧”中震颤不已。越是颤抖,指甲抠得越深;抠得越深,颤抖越是剧烈。五道血痕纵贯面颊,扯裂下巴,撕开脖颈,鲜血混合某种更为恶质的东西汩汩涌出——紫黑、粘稠、蠕动不已……支配他的原始的怪物,正一点点溢出伤口。
雷音背上蹿起一道恶寒,她用力挥动容器,想从他手中挣脱,却晚了一步。
神诛蓦然放声尖叫,一抖手腕,像摆脱可怖之物一样将她甩了出去。她飞过大半条走廊,重重撞上石柱,一瞬的冲击震得她内脏破裂,竭力维持的灵魂均势同时崩塌。
天旋地转。
所有声响,连同神诛的叫声,都在耳鸣中退远。
无数记忆如纸屑纷飞——雷音的、棠罹的,人类的、虫族的,挣扎的、怒吼的……她试图在万千碎屑中抓住“自己”,却连自己究竟是什么都弄不清楚。原本便摇摇欲坠的边界,在这一撞中彻底粉碎。
然后,她摔坠在地。
坠地声淹没在神诛无休止的尖叫、号泣中。他一边尖叫,一边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止住身体的颤抖,却只在身上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紫黑色的血液越淌越是浓稠,犹如某种活物,要扯裂他的身体爬出。
“小罹……呃啊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妃天镜盯着倒地的少女,提醒:“神,控制一下自己。”
“……不要不要!!!唔呃啊啊啊啊……小、小罹……啊啊啊……不要、求你——”
“你刚才做得很好,现在可以收手了。”
“绝对不……我……不要丢下……我、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妃天镜叹息,闭上一只眼睛,迈步走向少女,“神,我不是说……”另一只眼碧光乍现,“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一股无形的能量扫荡长廊,撞得神诛倒飞砸进对面的墙壁,脱力栽倒。在妃天镜的精神压制下,他爬都爬不起来,呻吟取代尖叫,满身伤口开始恢复,连紫黑的血都倒流回体内,脸颊、嘴唇却更加苍白,畏缩之色覆过狂乱的惧意。
妃天镜头也不回,走到少女身前止步,审慎地打量她一阵,笑容渐渐勾起。
“不管多少次,我都可以原谅你……这可是你一个人的特权。”他轻声慢语,俯身,朝少女伸出手。
“——欢迎回来,棠罹大将。”
少女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妃天镜也没有动弹,静止的影子投在石墙上。
终于,她的肩膀微一抽动,牵动手臂、手掌和指尖。她挣扎着,试图操纵这具身体抬起手。一旁,妃天镜静静等候,既没有露出一丝焦急,也没有展露出任何帮她的意思。
他的耐心有了回报。那只颤抖的手探向他,碰到他的指尖。他大为欣慰,刚要抓住她,就被一挥巴掌拨开。他喜上眉梢。“滚开。”他简直称得上兴高采烈了。
“你精神不错嘛,棠罹大将。”他看着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披头散发,不辨东西,笑得愈加灿烂,“正好,我这里有五六个调香师等着你去处理。”
作为对这项要求的回应,她粗暴地拨开他,踉踉跄跄走向神诛。妃天镜眸光一闪,透过她不稳的步伐和灵魂状态察觉,她尚未完全成为那具躯体的主宰,调香师学徒的灵魂还在挣扎。他当机立断,望向神诛。
凝聚的精神力化作一把无形的手,攫紧神诛的灵魂。少年骤然缩成一团,在窒息和痛楚中喘息、抽搐,神色尽管痛苦,却透出一丝狂喜。
“小罹……你回……来了?”他竭力探出手。
“神!”她立刻奔过去,才一动,神诛发出短促的惨叫,脊背高高拱起,连翻白眼,进的气多,出的气少,旋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又跑出几步,渐渐停下,面对昏厥的少年握紧拳头,指关节“喀吧”作响,全身每块肌肉都陷入令人生畏的静止。
缓缓地,她回过头。
双眼血红,乱发在狂怒中飞舞。
“……你想死吗,蜻蜓?”
“我要你看清楚,神诛由于你的软弱遭受了什么。”妃天镜面沉如水。现在,她几乎就是她自己了,但还不够。她的消失,她的堕落,她脱离他的控制……任何一丝导致这类事态再度上演的风险,他都不准备再容忍,多一秒也不行。
“过来,棠罹大将。”他勾勾手,“上战场前,你的灵魂还需要一点调整。”
棠罹站着没动。
从妃天镜过分平静的态度中,她领会了他的意图。上次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她掀起一场大战作为拒绝,但那场战斗给雷音,也给神诛带去了更深的痛苦。
因此,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她该做的,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处,谁又是她有能耐保护的人。她只需要下定决心。只要抛弃心中这一丝无法理解、不该存在的半吊子的感情,她就可以实现至少一项心愿。这条路,谈不上正确,只是注定。
毕竟,她已经是虫。
她将摒弃软弱。
她会作为阿撒托斯的“狂大将”活下去。
灯影的摇晃归于静止。她睁开眼睛,迈向妃天镜。
他的表情变得和缓。“没错,就是这样……到我身边来。”他话音轻柔,指爪却悄然拉长,爪尖反射碧光,喃喃低语只传入自己耳中,“……我是不会再放手的。”
棠罹止住脚步。他一凛,便听她说:“五个。”
“什么?”
“我会解决外面那五个调香师,但我要洛兰活着,不准受伤,不管身体还是灵魂。”她盯进他眼里,“给我保证。”
妃天镜的迟疑,即使有,也只持续了一瞬,“除非陛下有命,在我手里,他是安全的。”
限定条件显示出他的真诚,他对她力量显而易见的了解将她对那股真诚的怀疑降到最低。她无法再要求更多。
她重新迈步,来到妃天镜跟前。他轻舒一口气,伸出手,尖利的指尖掠过她胸前,带来轻微的刺痛和颤栗,她不禁闭上眼睛。
指尖在她皮肤表面逡巡,搜索另一个灵魂的所在。刺痛感似有若无、时轻时重,游离在她毫不设防的胸膛和充满戒备的精神之间。她屏住了呼吸。回忆洛兰让她难受,这一刻,她却无法自制地回想起他,他的温柔和热烈,奉献与索求。
“……铃兰的味道。”妃天镜忽而低语,“你身上留着那个调香师的气味,你还为他求情……真让我不愉快。”
棠罹一震睁眼,在极近处迎上妃天镜阴沉的微笑。
“……!”痛楚猛然加剧。蜻蜓的利爪刺进她的胸膛,没有撕裂皮肤,也不见血液流出。她胸口表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一团形质不定、焕发海蓝光辉的东西隐现涟漪下方,一丝丝海洋调香气渗入空气。
爪尖穿透涟漪,继续深入。棠罹浑身发僵,全身每个细胞都想阻止这一切,但她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
她即将失去雷音。
这个念头在她胸中激起阵阵寒意,痛苦之中,她无意识地攥紧妃天镜的手臂,看着他因她遭受折磨而眯细眼睛,咧开嘴角,露出由衷而不自知的笑容……蓦地,笑容一僵,他抬起视线。
走廊外,足音、呼喝纷至沓来,白光一闪,惨叫刚响起便告中断。
扑,大片血迹溅进走廊。
死寂之中,两颗虫族士兵的头颅滚进血泊,开始崩解,黑色粉末才飘起就被一道笼在香气中的人形冲散。这人奔进走廊,第一眼看到昏迷的神诛,已是一惊,一抬头望见妃天镜和他手里的少女,脸色大变,“雷音!”